“夫人……”
一聲輕喚,坐於燭光瑩瑩中的女子如遭雷擊,渾身震顫,猛然睜開眼,怔怔地看著門外輕悄走來的素衣人兒,眉目如畫,唇邊一點淡笑……她委實不能看這個人的笑,那一笑,笑得她心口無比潮濕,仿佛冰雪消融,融作一泓春水。
插在地上的蠟燭倒了,燭火碰到地毯上竟化作青煙散去,風一般刮入他懷中的念奴嬌渾身冰涼,白袍下擺滴著水,鋪在這房間的地毯卻是浸在淺淺一層清水中的,燭光浸水熄滅,她眼中卻煥發了亮得驚人的光彩,泛紫的唇瓣吐露的軟綿語聲似嗔似噥:“木頭,看來這輩子你我是注定要糾纏在一起的。”
她渾身發抖,笑得卻分外嫵媚動人,凍得蒼白的臉頰飛紅,唇上的紫色越來越深,卻是情根深紮,再難做到冷傲自持。
擁緊懷中的人兒,似歎似憐般輕撫白發,他心有愧疚,“那夜,我實不該將你一人留在山上……”
“不!”她搖頭,心有餘悸,“國師不會放過我的,躲到哪裏都一樣,聖殿之花沒能完成使命協助如兗殺天子分割中原疆土,就會被抓回聖殿受天神懲罰……”
“讓那石頭雕的蛇發女子來懲罰?”他隻覺好笑,“依托神鬼,為非作歹!國民迷信所謂的天神,就由著國師肆意妄為?”
“他總是借著神明的名義來向國民發號施令,狐假虎威!”她眼底滿是戒懼痛恨,“九尾狐狡詐狠辣,我與皇姐二人比較容易被他控製聽他指使的是皇姐,他便扶持皇姐做了突耶女王,使計困我於聖殿,向國民宣布我就是祭司預言的亡國妖花,必須禁錮在聖殿受聖光淨化。皇姐受他指使經常在我麵前裝神弄鬼嚇唬我,我及笄時收到皇姐送的禮物,一麵鏡子,從鏡子裏我看到的卻是皇姐……他們口中的妖花,不是我,是哈剌操縱的傀儡女王!此次隨你落腳鎮遠大將軍營中,九尾狐又指使皇姐前來冒充我,營中將士分辨不出真假讓她入了營地,結果……雨楓死了……”
“可兒……也……”心頭隱痛不減反增,悶咳之聲隨之而起,他別過頭去,飛快地抬手拭淨溢出唇外的血漬,目光不經意轉到了地上所躺的五個男子身上,“他們是……”
“他們是六國盟軍中五個鄰邦盟國的國王!”念奴嬌語出驚人,“哈剌唯恐勢單力薄,先把九龍玉佩裏隱藏的秘密告訴五個盟國,於是就有了六方使節齊來中原給神龍天子賀壽的場麵。玉佩到手返回的途中,哈剌在其餘五個使節身上下了蠱毒,由不知情的五人帶回各自國土將毒疫傳染開,等五方盟國的國王親自來到突耶讓女王以婆羅門經典深奧的術數和醫術阻止瘟疫蔓延時,哈剌便指使女王向五位國王下毒,將他們軟禁在此,哈剌獨掌軍權,將六國盟軍統稱為突狼軍!”
好個狡詐狠辣的九尾狐!
“六方盟軍竟是如此結盟的……”原來不是為了某種利益勾結在一起,國王遭擒被逼無奈受人利用,這樣的“盟軍”軍心不穩不堪一擊!“他們也是人質……”如今,哈剌手上又多了一撥中原人質,這人的野心膨脹到即將爆裂的程度!
“皇姐愚昧,受人操縱害了那麼多人……”她一歎,輕輕握住他刻意藏在背後的右手,看那染血的絲帕,心頭針紮一般,“可兒……隻是睡了,你莫要念念著她,讓她睡了也不踏實……活著的人總不能一輩子背負痛苦……”
他抽回右手,隻是淡笑,“不錯,睡夢裏的人自是無憂無慮,活著的人隻須遺忘痛苦,讓自己活得更好些,才能使睡了的人安心入眠!我若能做到不再念念長眠的人,你可做得到?”抽回的右手輕輕一觸她那滿頭的白發,隻是輕輕的一觸,而後垂落於身側,暗自握成拳頭,似乎在隱忍著什麼。
“呆子,問的什麼傻話,你若能做到,我必定也能做到!”細細的眉梢一挑,她又來了幾分不輸於男子的傲氣於自負,“本公主從不甘心受人禁錮,哪怕是心靈的禁錮!我自有法子讓自己得到解脫,天神不會懲罰我,哈剌卻要將我綁上木架引火焚燒,在這之前,我卻要解了五位國王的毒,放虎出籠!”琥珀色的眸子裏浮了一分狡黠,她從不甘心屈服於所謂的命運,習慣了在逆境中謀生存,無論有多大的挫折,她仍是那冷傲自持的公主,不示弱也不流一滴眼淚!
“夫人……”他輕歎,一歎之後又是一笑,宛如卸下了一份情債,精神鬆弛,整個人往牆上靠去,微攏了眼簾,淡然地笑,“夫人會解毒?”
“哈剌將我禁錮在聖殿唯一的好處就是,我所學的婆羅門經典中的醫術與術數比皇姐領悟得更深一些,她所施的毒,我自然能解,連這婆羅門花的毒咒,我也知道解法,隻是……”流不出淚嗬!
“倘若中毒者頭痛欲裂,當以何物解毒?”玉陽關內積石山中鎮遠大將軍營裏此刻確是一出空城計!兵士無法上場作戰,等同於一座缺乏兵力的空虛兵營。
“毒蠱在腦,若是慢性發作,便知蠱物尚未深入腦中,此蠱懼怕強烈刺激的氣味,隻須以蒜頭泡醋嗆入鼻中,打出噴嚏,毒性自解。”她凝目望著他,“是子勳他們中了毒?我隨你一道先將他們救出……”
“不!”他醉然眯眼,眉宇間浮起一抹癲色,“女王怎能去救國師看押的人質?”
“女王?”她一怔,看著這人兒癲笑之態,不由讓人心驚肉跳,“你、你……該不會想讓我冒充女王?”
“不!”笑意由癲至狂,“你本就是女王!”
“瘋子!”方才罵了“呆子”,此刻又罵“瘋子”,她故意凍著臉問,“我若是女王,那麼今夜即將綁上火架的聖殿之花在哪裏?”
“水潭對麵,塔形宮殿,頂層鏡後。”眸光熠熠,似有萬點星光閃耀,“記得找金色頭巾蒙住頭發。”頓了一頓,他低下頭去,輕輕吻在伊人白發上,挑出一根白發拔下,繞在手指上打個死結,在她耳邊輕聲道,“等我回來。”緊緊抱了她一下,猛然鬆開,一轉身,袖子反倒被她牽拉住了。
一不問他去哪裏,二不問他做什麼,她隻是塞給他一個小瓶子。
他笑問:“酒?”
她瞪了眼,“你少沾些酒,內傷會好得快些!”
他拔了瓶蓋,仰頸一飲而下,而後皺眉,“甜的,糖水?”
她狠狠瞪他,“喝了再問,你不怕本公主下毒?”
他瞅著她,似又呆了幾分,“毒藥是甜的?唉,難怪我嚐來如同吻到了夫人唇上的味道。”
她氣結,踮了腳尖往他唇上狠狠一咬,“毒不死的怪胎!這是搖紅的解藥,嚐來當然……當然與我唇點的搖紅之味有些相似。”
他吃痛,眸中卻是笑波盈溢,“解藥?你不怕沒了這搖紅蠱毒的牽製,你家夫君會變了心不再回來?”心下遺憾的卻是解了搖紅便感受不到她動情時心口陣陣悸動的頻率。
唇上的紫色消退,她眸子裏卻是一片巧媚誘人之色,笑靨狐媚地勾著他,“不怕!狐精勾人,你逃到哪裏,我都會將你勾回來!”心下實是不忍見他暗紫染血的唇色。兩情相悅,心有靈犀,何須搖紅平添情傷?
情之一物,原來竟是甜甜的毒……
伊人美目流波狐媚撩人,恍惚間仿佛又回到了天香殿,他掀開她的紅蓋頭,四目相交,月老的紅線悄然牽出,糾纏彼此……“好一道千年狐精的銷魂媚波!”他輕歎,沒了當日醉也似的狂態,徐徐伸出右手擋在她眼前,隔斷了道道穿心的秋波,隔斷了伊人眸窗深處滋生茁壯至再難泯滅的脈脈深情,他飛快地轉身離去。
走得如此之快,她甚至尚未緩過神來,怔怔地站在那裏,眼前仿佛餘留著他手上拭血後的一片刺目猩紅,心頭兀自突突地跳,似有不祥之兆!
夜幕降臨時,哈剌得到了一個消息……平靜了整整一日的玉陽關內終於有了動靜,駐屯在關外三百米開外的三萬突狼軍聽到積石山中有人在打噴嚏。
哈剌聽到這裏細細的眉眼都撐大了,隔了三百米聽到的動靜是……打噴嚏?回來報信的探子赧顏補充:因為那噴嚏聲實在太響,響到整個山穀回音不絕,似是鎮遠大將軍營整個營的將士都在打噴嚏,連成一片的噴嚏聲響徹山穀……說到這裏,探子夾緊了脖子,頭上頂起了個茶碗……國師把手裏頭正在喝的那碗茶蓋到了他頭上,吃人似的磨牙,“可恨!”探子腦門上頂著個碗,半碗水在臉上滴滴答答,傻站著挨了莫名的一通罵,最後才算明白國師是上了人的當,白白地錯失破關蕩平積石山的大好良機!“快!傳我令,讓突狼軍大舉壓進,攻玉陽關!”
毒性方解,中原將士元氣尚未複原,亡羊補牢為時未晚!探子愣愣地答:“可、可……積石山裏頭出了怪事……無緣無故地燒起東西放起了煙,煙很大,彌漫了整片天空,然後……然後天空上聚攏了很多雲,然後……然後下了很大的雨,然後……”說著說著,冷不丁打個激靈,隻當中原之士真個能呼風喚雨,突狼軍昨兒吃了滿身的沙子,今兒又淋一場瓢潑大雨,狼狽不堪地躲雨去了。
“可恨的東方,故弄玄虛,居然把本國師當三歲孩童耍!”一腳踹開了傻呆樣的探子,滿身羽毛飾物的哈喇牙根癢得啃到了茶碗蓋子上,還是不泄恨,捶著桌子罵,“還沒找到人?陛下怎麼就……”讓他溜了?
“啊,剌剌,你在生氣嗎?”女王坐在精美華麗的貴妃椅上,拔出花瓶裏新鮮沾露的花枝,編著花冠往頭上戴,心裏頭卻噴笑:那個人呀,會拿人當猴耍!
見女王歪著頭衝他眨眼笑,正把編好的花冠往頭上戴,他腹裏暗罵:愚蠢花癡的女人!“女王陛下打扮好了,我們就可以出去了,國民們正等著看女王的迷人風采!”房間裏還有外人在場,國師對女王還是恭維加拍馬。
“啊,剌剌,你看我今晚打扮得美嗎?”女王站起來,旋個身,白色蕾絲邊的裙擺嘩啦啦地旋起,滿頭金發盤了起來,以金色的頭巾籠住,綴了瓔珞的頭巾上還牢牢緊箍著那頂精心編製的花冠。
哈剌細細的眼睛眯成一條縫,笑得很假,“殿下今晚更是出奇的美,渾身有天使的光芒!”心下卻是微愕:慣穿黑色裙子的女王怎麼穿起了潔白的裙裳,還把自認為最美的一頭金發盤藏在頭巾下?
“剌剌,這世上最動聽的聲音就在你的巧舌吹彈間,真是讓人百聽不厭!”水仙般自戀的女王接了女官遞來的羽毛扇半掩嬌靨,嫣然巧笑,“走吧,子民們正等著看奴人受天神懲罰變成一隻噴香的燒鵝呢!”
哈剌整了整身上那襲華麗的羽毛長袍,戴上白手套,彎出胳膊肘,女王挽上他的胳膊,款款往外走,走到宮殿外白玉欄杆砌的露台上,王宮儀仗兵燃放了煙火,五光十色的絢爛煙花中,女王衝著圍攏在幹涸的聖湖四周的都城子民遙遙招手示意,站在宮殿外圍的突耶子民仰頭看著女王,場內非常寂靜,沒有歡呼呐喊聲……聖湖遷移,飽受幹旱缺水之苦的子民對女王怨尤頗深,看著女王神清氣爽滿臉滋潤的樣子,聽著宮殿內潺潺流水聲,許多子民都心懷不滿,暗地裏唾罵金絲鳥籠裏這隻不知民間疾苦的金絲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