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開霧散,天方晴好。
清新的晨光灑在房間裏,一片明亮。
雪色的輕紗於晨風中飄拂,輕捷的腳步聲漸近,一名女官捧著滿盆清水進入房間,片刻之後,她又走了出來,端在手中的水不複清澈,滿盆竟是猩紅之色!這已是昨夜至今晨換的第五盆水,端水出門,房門輕輕闔上,房內寂寥無聲。
隨風而蕩的輕紗籠著玉床,念奴嬌疊膝跪坐床前,臉上重又蒙上了金珠串綴的流蘇麵紗,原本擺在房間裏的鏡子悉數撤下,雪色牆麵雕刻的婆羅門花凸凸凹凹,遠看竟是滿壁斑駁。她伏身靠著床沿,緊握床上昏睡之人的右手,原本纏於那隻手上的絲帕已換作了繃帶,纏得厚厚的白色繃帶仍有血漬不斷滲出,暈開一圈圈的猩紅……昨夜擂鼓,那纖瘦的腕骨強自運力,銀絲纏護的墨玉已然裂成數塊,包在染血的絲帕上,擱於床頭。憶及方才解開絲帕觸目一道猙獰劍傷之痕、模糊血肉筋骨殘斷,她渾身寒得發抖,握了他的手,她手心裏的溫度宛如觸冰散去,涼意透指,寒氣蔓延到心口,發怵顫栗!
床上人兒沉睡未醒,濃密的睫羽蓋住了水鏡眸子,映帶著一抹蒼白,若非淺淺的鼻息,那微涼的身子幾乎全然彌漫了死亡的氣息。
露於流蘇麵紗外的琥珀色眸子一眨不眨地凝注著沉睡中的人兒那蒼白的臉,眼底滿是痛惜之色,如同盛滿了一杯苦藥,卻溢不出苦汁,心口分明潮濕得很,眼中偏偏流不出一滴淚!突然之間,她眨動了一下眼睛,驚喜地看到床上的人兒微顫了睫羽,緩緩撩開眼簾,眸光淡轉,光華漸漸盈溢。
“你、你……”驚喜交集,滿腹的話竟噎在喉頭,她翕張著嘴,終是籲了口氣,隻道,“醒了啊。”
東方天寶掀被坐起,左手輕按額頭,片刻之後,才放下手來抬頭看她,亦是翕張著嘴,良久卻隻是“嗯”了一聲。
二人均欲言又止,沉默片刻,他下了床,她趕緊從衣架上取來一件素色長衫,抖開了,幫他穿上,動作輕柔而萬分小心地避免碰到他的右手腕骨,嫩如青蔥的十指往他肩上輕輕一搭,指尖連著肩頭一顫,二人腦海裏同時浮現慈恩寺淨齋那一幕,當日如若不是他將她搶出宮外,今日卻不知是怎樣一番情形?輕歎聲出口,二人同時一怔,卻都沉默不語。她低頭緩慢而仔細地為他扣上每一粒衣衫扣子,指尖細微地顫抖。
見她總這麼低著頭,他緩緩伸出右手,輕點她的下頜欲托起她的臉,筋骨尚未半殘之前,他便慣用右手,對自己在意之人,總這般毫無防範不假思索地先伸出右手,但,此刻她卻躲開了,仍是低著頭,手半擋在流蘇麵紗前,悶聲道:“別……我不想聞這血腥味。”
手停頓在半空,腕骨銳痛,垂了下去,他看著她,唇邊一點淡笑,淡然道:“此間事了,我也該回去了。”
她沉默片刻,霍地轉身,疾步往桌上取了六國君主聯名簽署的和平盟約書遞給他,退了三尺,重又端起冷漠自持之態,冷脆的語聲微帶了令人不可察覺的顫音,“你……一路保重。”
他默默點頭,淡然無波的眸子深處閃過一抹隱痛,口齒啟動了一下,突然,篤篤敲門聲傳來,一名女官在門外喚:“女王陛下!”
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已然橫在二人之間,終究沒再說什麼,在女官開門進來時,他便轉身,離去。
聽著腳步聲漸漸去遠,念奴嬌猝然跌跪在地上,雙手掩麵,喉嚨裏悶著類似嗚咽的聲音,眼底滿是痛楚,卻流不出淚。她痛苦地彎下身子伏在地上,突然瘋也似的握拳捶打地麵,口中悶吼嘶嚎,閉緊了眼仍是擠不出一滴淚。
“陛、陛下?”女官端著水盆不知所措地站在那裏,小心地問:“這水……請陛下先洗把臉……”
哐啷……
水盆被念奴嬌打翻在地,漾開一汪水漬,水麵倒映著蒼蒼白發,還有那眼角蔓出的細紋……
走出那座巨大的白色宮殿,手持嘯天龍的二王爺已率兵候在外麵,欲將他平安接回關內,五個布衣站在士兵隊伍前方,東方天寶一級一級地順著台階往下走,眼前的光線在慢慢變暗,突然,他竟一頭栽到下去,滾落階梯。驚呼聲連成一片,似有一道魁梧的身影飛快地掠來,他的身子落到一個人的懷裏,雙肩被猛力搖晃,那人似乎在焦急地聲聲喚著什麼,他卻聽不到,直至耳內嗡嗡的轟鳴聲消散,視線漸漸清晰,映入眼簾的是二王爺那惶惶焦急的臉色,敵軍萬騎壓城都未見大將軍這般驚慌失措!他緩緩坐起,搖頭歎氣:“多日滴酒未沾,酒蟲又犯,人都沒精神了。”
二王爺瞪著他,簡直已說不出話來。
他晃著身子站起,按了按額頭,抬眼卻是一怔……五個布衣竟都跪在那裏,“這……年關未到,本官尚未準備壓歲紅包……”
子勳黑著臉道:“請主子留在此地,不要回中原。”
其餘四個拚命點頭。
他呆了幾分,“不回故裏,難不成讓我客死異國、拋屍荒野?”
子勳他們臉皮一陣抽搐,牙根也開始發癢。
大將軍更是好氣又好笑,“甭給我裝瘋賣傻!笑麵虎不稀罕你,還有本將軍稀罕!你幹脆到我營中住下,朝廷敢派人來,本將軍的嘯天龍可要發一次威!”
他仍是呆呆地看著他們,片刻之後他眨眨眼,突然歎了口氣,又歎了口氣,再歎……歎得大將軍頭大如鬥,磨著牙正想往他脖子上掐,卻聽他不緊不慢地說了句:“六顆腦袋抵一顆,不劃算。”
六個人齊皆一怔!
他卻轉個身自顧自地邊走邊歎:“我得回去給人拔牙。”
這人說的是瘋話還是傻話?眾人麵麵相覷,唯獨二王爺聽懂了他的話……笑麵虎嘴裏有笑無牙,天下太平,百姓自是安居樂業!
東方天寶走到坐騎前,挽住韁繩提氣上馬,坐上馬鞍搖晃一下,猝然一指前方,“兒郎們,鳴鑼開道,打道回府咯!”話落,一馬當先,絕塵而去。
這一回,換作那六人連連歎氣。
返京的路途上,五個布衣發覺有一件事十分奇怪,總是一馬當先歸心似箭的東方天寶竟會坐在馬上睡著,原本還會摔跌下來惹人驚慌,現在可好,他把自個綁在了馬背上,即便睡歪了身子也摔不下來,虧了赤兔通人性,沒胡奔亂跑,子勳他們卻嚇得夠嗆,心驚膽戰地留意著馬上之人身子有沒有坐歪,若是坐歪了還得趕緊停下來,就地鋪條毯子讓人睡安穩些,但這一留意可就壞了,五個人是瞠目結舌地發現欽差大人不僅騎在馬背上會睡著,連好端端吃飯時也會悶頭撲到碗裏呼呼大睡,更誇張的是,他與人說話說完上半句就沒了下半句,等著聽下半句的就隻能幹瞪著眼等他一覺睡醒了再說。可人家睡好了還未必就是醒著,睜開眼他就拎上了酒葫蘆,猛勁兒地給自己灌酒,猛勁兒地發癲發狂,猛勁兒地發癡發傻,不怕死的子勳黑了臉瞪他,“又在想情人?”
發傻的人就呆呆看他好一會,慢吞吞答:“我想許仙了。”
色子噴了一口幹糧,小耗子蹲在地上拔花瓣,拔一枚花瓣嘴裏頭就小聲咕噥:“瘋了?傻了?瘋了?傻了?瘋了……”
事實證明,快要瘋了的是他們五個……大人那一次竟連著睡了七天七夜,愣是沒睜眼,他們幾個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似的,繞著睡著的人又敲鑼又打鼓,又灌藥又捶背,折騰到第八天,那人可算是睡醒了,睜開眼呆呆地盯著他們看了老半天,忽來一句:“悟空,山中出妖怪了,五隻黑臉妖!”五個慘遭折磨不成人形的“妖怪”捧頭呻吟。
“酒來!”睡醒了的人開始遍地找酒葫蘆,找著了酒就開始痛飲,痛飲了就開始發癲,發了癲就開始唱:“色不異空啊啊啊……空不異色啊啊啊……四大皆空啊啊啊……空空空啊啊啊……”
完了,呻吟聲也沒有了,五個“妖怪”裏頭四個倒地陣亡。獨留那一個臉色發青發綠發黑發紫,一把奪了瘋人兒手中酒葫蘆,咯吱吱磨牙道:“你瘋夠了沒?不就是一個女人嗎,犯得著搞得自己跟快死了的德行一樣?”
癲唱聲戛然而止,東方天寶按著額頭歎了口氣,“擬把疏狂圖一醉……還有誰能與我同醉?”
子勳一愣,突然舉起葫蘆就想往自個嘴裏灌,葫蘆口子卻被一隻白如玉雕的手蓋住,抬眼時卻看到主子似笑非笑地瞅著他,“你若也醉了,這裏就再沒一個清醒的……走吧,還得趕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