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六章(1 / 3)

灰褐色的花托,豔如火的精巧花瓣,七色花蕊,狀如鳳冠——這束奇葩竟是將開不出豔姿的無花果硬生生嫁接移栽,雖開出了每個少女夢寐以求的鳳冠新娘最豔麗最誘人的容妝,卻已結不出果實來!

一場名花會,名花美人俱已凋零,但綿竹鎮中年複一年的選美賽事、那一頂花魁桂冠卻令多少妙齡女子如癡如狂!

之前隻聽聞有女子為求細柳腰而厭食憔悴至死的糊塗事兒,而今,又有“花想容”不惜以毒物整容,也要擠身為名花美人之列!結不出果實的花,爭得春光一度,終將無聲凋零,可悲可歎!

綠陰深處、紅花間隙,依然翩閃著楚香羅袖,花底鶯聲巧,逗引著雙雙蝶兒。

青稞漫步於林陰小道上,春風卷起的片片花瓣沾上衣袖,輕輕彈拂,花瓣墜入泥中。

微風又捎來甜甜的歌聲,青稞走至一間農家院落,隔著籬笆牆,看到院子裏好大一棵棗樹,一個頭包藍花布、臉曬得黑黝黝的農家少女正哼著歌、挽著個扁籮,伸手摘樹上結的青棗兒,晶瑩的汗珠綴在鬢角,映襯著亮晶晶喜悅的目光。

少女臉上那動人的神采,令青稞久久凝眸,唇邊綴了一點笑旋。

牡丹花好空人目,棗花旦小結實成。

青稞斷案錄之青玉案(樂琳琅)

第一章

一葉扁舟從湖光月色之中悠悠蕩來。

一點漁火照著舟上迎風而立的一抹影姿,依稀可辨,布衫一襲,清風兩袖,如鶴秀骨傲挺於勁逆風中。

“公子,外頭風寒露重,您快些入艙歇息吧!”

蓑衣笠帽的艄公望著站在船頭的布衣人兒。大半輩子了,艄公尚未見過岷江一帶有這麼一位俊品人物,看那淡眉舒目,目蘊鍾靈,奪天地之靈氣,豐神楚楚之中猶帶一點出塵笑縷——見其人,恰似品得淡雅清逸的三分菊香,又似賞得雪巒之上那一點青鬆的七分堅忍挺拔!

“此舟逐流南下,過了今夜,便可抵達益州了吧?”布衣人兒負手立於船頭,凝眸遠望,江麵上霧氣嵐煙,彼岸隱約有歌聲隨風飄來,“川中民豐物阜,是個好地方!”布衣人兒望著彼岸,悠然神往,“但不知川中益州又是怎樣一番風光?”

艄公撚須一笑,“公子由北而來,北,有京都的繁華,川中雖不及京城之龍章鳳姿,但,公子欲往益州,萬不可錯過益州一品酒家的‘君不忘’,那可是聞名遐邇的極品美酒,多少名門公子一擲千金,也難求癡娘親手釀成的一盅‘君不忘’!”

布衣人兒莞爾一笑,“美酒佳人,風流兒郎自是醉也!但,世間唯有‘癡’娘,方能使君不忘!”

艄公麵泛激賞之色,解下腰側一隻水袋,咕咚咕咚暢飲幾口,笑聲洪亮,“公子當真是位解語人,望公子之人、聞公子之聲,小老兒如飲美酒,快哉!”

布衣人兒淡然一哂,闔目冥想:不知釀得世間極品美酒的癡娘,長得什麼模樣?

乃一聲,輕舟蕩碎映入江心的明月,劃開水弧,逐流而下。

彼岸,如絲如縷的歌聲在涼如水的夜色中透出幾分悲抑孤淒。布衣人兒凝神聆聽,歌聲絲絲入耳——

君不忘、君不忘,杯中之物需細品,片片真心、寸寸柔情,朝朝夕夕始釀成。

君不忘、君不忘,一盅瓊漿付癡情,白頭吟、不相離,碧血照丹心。

君不忘嗬君不忘,千聲萬聲、喚不回的東流水,千杯萬杯、飲不盡的癡娘淚。

飲不盡,癡娘淚……

好一曲《君不忘》,長歌當哭!

布衣人兒聽得心頭微動,放眼望去,江畔分叉的小河支流上,一座楓葉霜橋邊,竟有一抹孑立的纖纖倩影,烏發堆雲,荷葉清露般的水綠裙裳,衣袂飄飄,宛如乘風臨江的仙子,清妍纖弱!

一曲吟罷,久久佇立河橋畔的綠衣女子撐起一頂碎花小傘,低垂烏雲螓首,望向水中倒影,形影相吊,更顯孤淒。

“夜寒露重,這女子倒有幾分雅興,獨自來江邊吟曲,隻怕是個傷心人!”布衣人兒凝眸望著岸上黯然神傷的女子,動了幾分惻隱之心。

艄公扶著鬥笠看看岸上,愕然道:“公子,這岸邊哪有什麼吟曲的女子?”

布衣人兒回頭看了艄公一眼,抬手指向河橋畔,正欲發話時,卻見橋頭空蕩蕩的,哪有半個人影?

“公子莫不是看花了眼?”

艄公笑笑,長篙一點,小舟自那座楓葉霜橋的橋洞中穿行而過。

空無一人的橋上悠悠飄落一片楓葉,布衣人兒接入手中。

楓葉沾露,這露水卻隱隱散發出一縷淡淡的香氣。乍一聞,似清甜的酒香;再一聞,又似花蕊裏的芳香;仔細一聞,竟是女兒家的綺羅香!

第二章

天色微明。

益州埠頭落了幾頂青色小轎,川中一些有名望的紳士賈人早早地候在江幹埠頭上,皆平舉一隻手搭上眉際,放眼眺望江麵,殷殷亟盼。

江上濃霧彌漫,遠遠近近,隻有兩艘商船泊於水麵。

須臾,有船自北麵駛來。

埠上眾人眼睛一亮,踮足翹首,極目望去,卻聽渡口津鼓一響,由北而來的一艘烏篷船載著渡江趕集的小販菜農靠了岸。

埠上眾人難掩失望之色,來得最早的一位鄉紳擦擦額頭一層薄汗,跺足道:“怎麼還不來?”

其餘的人便搖頭一歎,從寅時末等到卯時四刻,仍不見江上有半艘官船出現,怎不叫人焦急難耐!

俄頃,又有一頂官轎由八個衙役齊力抬著匆匆趕上埠頭。一名蓄了兩撇八字胡、稍許駝背的矮瘦老者緊隨官轎一側,一路小跑,終於到了埠頭,顧不上喘口氣,直起脖子就往江域北麵張望。

“喬師爺,你瞧瞧這都什麼時辰了,新老爺怎麼還沒到?”一名手持禮盒的商賈急巴巴湊到矮瘦老者身邊問。

這老者便是益州衙門上一任知州的師爺,姓喬。也不知此人是不是平日裏卑躬屈膝慣了,微弓的背總是直不起來,迎著那些個有名望的人物,他忙眯細了眼,諂媚地笑,“老朽聽聞,此番來益州州衙就任知州的新老爺歲數不大,二十出頭,乃飽學才俊、當今皇上欽點的探花郎!風雅少年,又正值春風得意,沿途總得招些船娘歌伎,看看青山秀水、品品紅袖風韻,難免耽擱些時辰。諸位爺請再耐心等候半日,等到這江域北麵有宮燈點綴、豪華氣派的官派船隻或精美畫舫駛來,便是新老爺到了。”

“喬師爺所言甚是!”

眾人紛紛點頭,目注北麵,眼巴巴地盼著江上快快駛來一艘豪華之極、美侖美奐的金舟畫舫!

日出江麵,鎖江的濃霧漸漸消散,旭芒映得水麵泛起點點金色波光,一葉扁舟自水天一色中悠悠飄來,舟上隻有一個撐篙的艄公、一個兩袖飄飄立於船頭的布衣人兒。

扁舟劃至埠頭,艄公往岸上搭了一塊踏板,布衣人彈彈衣袖,飄然上岸,淡定從容地走至迎立埠上的眾人麵前。

喬師爺眼瞅著這布衫一襲、兩手空空的年輕人擋在眾人麵前,笑而不語,他皺眉揮了揮手,“去去去!窮酸小子,別杵在前頭礙了大爺們的眼!”

布衣人兒目光一轉,看看喬師爺的衣飾打扮——看他袖管裏插的一柄長扇,扇墜露於袖外,竟是一塊魚目混珠的假玉;再看他雖駝著背,兩腳卻擺了個八字步;而後看他的手,那根小指頭上留有握毛筆時磨出的厚繭。布衣人兒微微一笑,一開口便點破他的身份:“師爺,埠頭風大,快請諸位大老爺乘轎回府,免得在此受寒著涼,青某難辭其咎!”

喬師爺一聽此話,愣了半晌,才驚呼一聲:“新老爺?!”

這一呼,眾人才把視線由江麵轉到布衣人身上,人人眼中猶帶七分驚疑。

布衣人淡然一哂,取出誥敕令遞於師爺。

喬師爺接過誥敕令,雙手一哆嗦,忙不迭哈腰諂笑,“新老爺,老朽可把您給盼來了!您瞧,大夥兒都等著給您接風洗塵呢!”

眾人瞧師爺這神態,心裏頭也就亮堂了,趕忙涎著張笑臉紛紛圍攏過來,大獻殷勤——

“知州大人日夜兼程而來,辛苦辛苦!鄙人略備薄酒,請大人賞個臉,往府上一敘!”

“在下久仰青稞公子的美名,公子此番來益州走馬上任,實是益州百姓之福!在下備有薄禮,不成敬意,還望公子笑納!”……

逐一看過圍攏上來的幾張麵孔,青稞淡然一笑,“諸位在此久候,青某不勝感激,豈敢再讓諸位如此破費,這接風宴就免了吧!”

他這麼一推辭,眾人反而鉚足了勁盛情相邀,個個是打心眼裏琢磨透了所謂官商之道就得用大把大把銀子給鋪平整嘍,當官的也得識個時務、摸個門道嘛!

幾張諂笑的臉是越湊越近,青稞不慌不忙,等那幾個土豪鄉紳把奉承、拍馬的話一筐一筐倒完嘍,他才笑眯眯地答:“青某今日如若不去赴宴,諸位還能把青某綁了去不成?”

一句話堵得眾人瞠目結舌,氣氛頓顯尷尬。

這時,忽聽埠下一陣嘈雜的人聲,擁堵在渡口的人群當中有一名抹布掛肩、短衣小帽的瘦個男子神色慌張地奔上埠頭,見了喬師爺,大呼大叫:“師爺,不得了啦!出人命啦——”

喬師爺一驚,飛快瞄了新老爺一眼,板著臉衝惶惶奔來的男子大聲嗬斥:“大膽!新老爺麵前容得你這一介草民大呼小叫嗎?天大的事也得回衙門再說,還不快快退下!”

“新老爺?”瘦個男子大吃一驚,瞅了青稞一眼,忙瑟縮著脖子,駭白了一張臉。

青稞也正望著這男子,看他肩上還掛著塊油膩膩的抹布,一身的油味,顯然是倉促間從菜館酒樓裏奔出來的,看來這州城裏頭是出大事了。

“你是跑堂的堂官?”青稞看看男子腳上那雙磨平了底的鞋子,心知這人雖一身油味,卻不是廚子。

瘦個男子站在新老爺麵前,兩手都不知該往哪兒放,心裏頭七上八下的,低著個頭幹巴巴地答:“是、是……小人是城中酒家的一名堂官。”

“酒肆裏是不是出了命案?”青稞盯著堂官白裏透青的一張臉。

堂官臉色倉皇,抖著兩片嘴皮子答:“是、是……是死人了!”

“速帶本官去命案現場!”

人命關天,青稞看也不看擺在路當中的那頂八抬大轎,隻喚了轎旁兩個衙役,在土豪鄉紳愕然的目光中,疾步走下埠頭。

“大人!”喬師爺急得大喊,“您的行囊擱在哪兒?老朽給您般來。”

下了埠頭的人兒擺一擺手,頭也不回地走遠了。

喬師爺愣在那裏,忽聽小舟上那位艄公大聲道:“青稞公子此次南下,途經白茆河,見兩岸田禾盡溺,饑民遍野,便散盡隨身所攜的衣物錢糧,救濟災民,哪裏還有什麼行囊!”

埠上眾人聞言,紛紛回頭去看走遠的那位新老爺,隻瞧得布衫一襲,清風兩袖!

堂官兩腳可利索著,半盞茶的工夫,就將新老爺引領到城中一家酒肆門前,卻見街坊鄰居把這偌大的門麵已圍了個水泄不通,人人都往店鋪裏頭指指點點,竊竊私語。

隨新老爺一同前來的兩名衙役急忙上前大喝一聲:“知州大人到——”

人群一陣騷動,驚呼聲迭起,眾人你推我搡,原本堵得嚴嚴實實的店門口立刻劈出了一條通道,無數道目光齊刷刷地往青稞身上一凝,人群裏頓時鴉雀無聲。

見了新任知州大人的廬山真貌,益州百姓心裏可納悶了:這位衣飾無華、清清雅雅的少年郎就是新老爺?怎不見半點官老爺的派頭與架子?

聚焦著眾人詫異驚奇的目光,青稞淡定自若,先抬頭望向這家店鋪的門麵招牌——門楣匾額上端端正正提有“一品酒家”四個鍍金篆體。

一品酒家?這不正是艄公提及的益州酒肆之中一塊響當當的金字招牌嗎?青稞心頭微動,往人群裏頭看了看,一張張淳樸的人麵、一雙雙好奇的目光,這些人心裏頭想的啥,都明明白白地擺在臉上,獨獨有一個身穿襦衫、麵皮白淨的男子與他的視線交觸時,神色一凜,目光略顯慌亂地閃爍一下,避開了他的視線,並挪移腳步往一位壯漢背後縮隱身子。

青稞的目光在那男子挪動的腳步間略微停頓,不著痕跡地收回視線,徐徐穿過人群,一腳跨入店門檻時,頓了一頓,轉眸再看那襦衫男子仍隱身在人群裏,並未悄然離去。見他入了店鋪,這男子又迫不及待地往人群最前端擠身過來,心切切地往店門內窺探。

“大人?”衙役見新老爺走走停停,心中不解,便也停了下來。

青稞背朝店門外,也不回頭,隻衝那跑堂的問:“堂官,你往門外人群裏看看,那位襦衫綸巾、臉頰上有一道淺淺抓痕的男子,你可認得?”

堂官依言望去,“噫”了一聲,“那不是敝店東家的摯友駱公子嘛!他就住在街對麵那間小屋裏頭,平日裏隔三岔五就來店內串門子,與東家飲酒吟詩,有時聊得興起,忘了時辰,整宿都不回家。”

此間主人的摯友?青稞略一沉吟,竟不讓堂官再往前引路,吩咐兩名衙役,一人守在店門口,另一人守在店麵與內宅相通的一層門簾外,不允旁人入內。他則一掀門簾,隻身獨往內宅。

青稞進去時,內宅裏頭已有三個人,一個死人,兩個活人。

死的是個女子,屍身便擱在床上。

一名驗屍的仵作站在床前,用四枚銀針刺入那女屍的髒器,驗證死因。

屋子一個角落裏還有一名神情頹喪的白袍男子坐在一張木質輪椅上,蓋在雙膝的一層毛毯仍掩飾不了此人雙足的畸形——此間主人竟身患殘疾!

一入內宅,青稞就有一種異乎尋常的感覺,命案現場居然不見一絲血光,鬥室裏擺設的物品整整齊齊,沒有翻動或搏鬥後留下的淩亂痕跡。一張小圓桌上餘留著殘冷的酒菜,桌麵擺了兩雙筷子,卻隻有一雙筷子被人動過,上前細看,那雙筷子旁擱著一隻酒盅,杯沿有一點胭脂唇紅,杯中酒已空,杯底殘留一物,先看此物的形狀色澤,再端來一嗅,竟是半片生鮮的魚肝肉丁。

桌上四菜一湯,湯內隻有一點點魚肉,菜裏同樣翻尋不出半點未經燴炒蒸煮的魚肝肉丁,看來此物是備好了飯菜後,被人另外取來泡入酒盅內的。

“大人!”仵作方才隻隔著一層門簾,聽到衙役與人對話,當即明白進入內宅的這位布衣人正是新任知州大人,不敢怠慢,拔了銀針上前稟道:“大人請看,銀針泛黑,死者必定誤食了河豚魚肝,乃中毒而亡!”

河豚魚體內劇毒往往積累於肝、血之中,人一旦誤食,神仙難救!

青稞放下酒盅,踱至床前,見床上女屍四肢僵硬,白布蓋臉,身上卻穿了一襲簇新的綺羅裙裳,雖躺在床上,但足上鞋襪未脫。

青稞探手正欲掀開女屍臉上白布,忽見床體內側蚊帳遮擋的一麵牆壁上掛有一幅仕女圖,精妙的工筆,描繪著楓葉霜橋上一名打著碎花小傘,低垂螓首,望著水中倒影的纖纖美人,那堆雲烏發、荷葉清露般的水綠裙裳,衣袂飄飄,宛如臨江仙子。

隔著一層蚊帳薄紗看畫中人,他竟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便抬手指著仕女圖問:“畫中女子是何人?”

輪椅上的白袍男子半垂著頭,不言不語。

仵作湊上來看看床內牆麵所掛的仕女圖,忙道:“大人,畫中人正是此間主人的娘子,閨名青玉,小字癡娘!”

癡娘?!

青稞陡然心驚,一掀白布,床上死者的容貌赫然映入眼簾:眉目清妍,秀發如雲,正是昨夜河橋畔所見的綠衣女子!

“仵作可知這女子氣絕已有幾個時辰了?”

“約莫五六個時辰!”

仵作話聲一落,卻見新老爺臉色微變,凝目望著床上女子,半晌不出聲。

“大人?您是不是瞧出些眉目了?”

仵作也盯著癡娘的屍身瞧了半晌,除了一些明顯的中毒跡象,再也瞧不出什麼來。

仵作隻瞧著女屍烏青泛綠的臉、異色的指甲,青稞卻瞧著癡娘的發飾衣著——臨死之前,她顯然精心打扮過,挽髻綴釵、唇點鴛鴦、眉剪春山,穿一襲繡有連理枝、並蒂花的淺紅羅裙,若不是那烏青的臉色,靜靜躺於床上的她頗似一個欲伴郎君夢周公的洞房新娘!

“昨日,此間可有什麼喜事?”青稞轉身看著桌上幾樣精致的酒菜問。

白袍男子依舊不語,癡癡地坐在輪椅上,掉了魂似的。

仵作接了話匣:“昨夜鬆山書院辦了場賞菊茶會,文人墨客都爭相參與,鄭公子乃益州畫神,自然也趕著去品茶描菊。怎料,獨自在家的娘子居然誤食毒物,夜半暴斃,這叫平日裏夫妻情重的鄭公子如何承受此番打擊?大人您瞧,鄭公子今日整個人都癡癡傻傻的,哀莫大於心死哪!”言罷,唏噓不已。

青稞卻在床前與白袍男子所在的那個角落之間來回踱步,鬥室雖小,白袍男子與死去娘子之間的距離卻隔了一丈有餘!

青稞停下腳步,目光微動,驟然發現床對麵一扇紙糊的窗格子上破了一個小小的洞,“此間財物可曾清點?”

仵作搖搖頭,“酒家的賬房清晨點過入櫃銀兩,已證實東家財物並未缺失。”

青稞推開那扇窗,窗外院落裏蓄著幾缸水,窗台下靠牆根的一塊泥地上赫然留有幾枚殘缺的腳印,是腳前掌落地、腳後跟踮起才形成的半枚半枚的腳印,像是有個人曾躲在窗外,捅破了窗紙,踮著腳往屋裏窺探!

他盯著窗台下的腳印,看落在泥地上的腳掌寬度、腳印壓入泥中的深度,口中自語:“身材適中,腳趾骨往外側撇,鞋底側磨……”

這種步法形態,頗為眼熟!一道人影躥入腦海,他霍地轉身,疾步上前掀了門簾,衝守在外頭的衙役吩咐道:“速去店門外請東家那位摯友來見本官!”

片刻,衙役便將那位襦衫綸巾的男子領了來。

一入內宅,那位駱公子壓低了腦袋,眼皮子卻眯眯上翻,偷偷地往白袍男子身上瞄了一眼,眼珠子又往左一溜,飛快地瞄到床上去,看到女屍,他渾身打個激靈,又驚又怕,竟挪步躲到了青稞背後,遠遠避開那張床鋪。

這位駱公子居然躲到他的背後意圖尋求庇護,這一出人意料的舉動,青稞瞧在眼裏,感覺此事又有些蹊蹺:見了死者會怕得躲到查案者身邊尋求庇護的人,似乎不具備行凶嫌疑!

“駱公子不必驚慌,抬起頭來,看著本官!”

青稞一拍駱公子的肩膀,這位駱公子受驚似的渾身抖震一下,腦袋垂得更低,死死絞握在一起的兩隻手抖個不停,雖躲在青稞身邊,卻不敢抬頭看這位知州大人,心裏頭還是有鬼的!

“本官聽聞,你與鄭公子是至交好友,如今鄭公子家中突逢變故,他整日滴水未沾,本官隻得請駱公子前來多多寬慰好友。”青稞言辭溫和,持起桌上那隻酒盅遞至駱公子麵前,“煩勞駱公子先往後院水缸內舀些水來給鄭公子潤潤喉。”

駱公子低著頭唯唯諾諾,當真接來那隻留有半片魚肝肉丁的酒盅,逃也似的離開這間屋子,奔入後院,在那蓄水的缸裏舀了滿滿一盅水,看到酒盅裏漂浮的“異物”,想也不想就把水潑在地上,重新舀了一盅。

“駱公子,”青稞站在窗前衝他招手,“把那杯水交給本官吧!”

駱公子小心翼翼捧著一盅水,一步步往前走,挪步時雙足微微向外側撇,因而長衫下擺左右兩側總會濺上點點泥巴,鞋底一側磨損得厲害。

端著水走到窗前,卻見知州大人並未把手伸出窗外,反而一手挽著窗框笑微微地看著他,無奈,他隻得踮起雙足把酒盅往窗台上遞去。青稞卻突然闔上這扇窗格子,被人捅破的那個洞孔恰恰貼湊在了踮足窗外的駱公子一隻眼睛上。

隔著窗,青稞淡然說了一句:“駱公子昨夜月下賞花,雅興不淺啊!”

一語雙關,紙洞上貼湊的那隻眼睛裏頓時浮起一片驚怖之色,隻聽“撲通”一聲,那位駱公子竟癱跌在泥地上,麵如土色。

等到兩名衙役挾著駱公子的兩隻胳膊,將渾身癱軟的他拖進內宅時,這位襦衫綸巾的讀書人居然撒了潑,匍匐在地上嚎啕大哭,斯文掃地。

“大人明鑒啊,草民昨夜雖來過鄭家後院隔窗窺探,皆是因為草民平日裏思慕青玉娘子的花容月貌,隻是望梅止渴,並無歹念哪!青玉之死與草民無關,請大人明鑒哪!”

“你抬起頭來,看著本官。”

駱公子瑟縮著脖子,勉勉強強抬起頭來,目光閃爍,仍不敢看青稞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