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首鴛盟
這場婚禮推遲了整整三十五年。這場婚禮令世界華人綻露笑顏。這場婚禮得到的祝福多於雪片。時間為1964年7月4日。地點為台灣北投溫泉附近的一座教堂。男主角是張學良。女主角是趙四小姐——趙一荻。主婚者是年近半百的陳維屏牧師。
這局超長距離(不止十萬八千裏)超長時間(整整三十六年)的愛情馬拉鬆,男女主角終於攜手撞線。
盛夏裏的清爽源於內心的甘泉。六十四歲的張學良穿著嶄新筆挺的西服,綰係淺灰色領帶,五十二歲的趙四小姐穿著合身得體的旗袍,佩帶水晶項鏈。兩人步態輕盈,又仿佛並肩走回到風華正茂的歲月裏。教堂內的布置別具新意,平日大放光明的華麗彩燈被無數支巨燭取而代之,金紅色火苗微微搖曳,仿佛是一朵朵灼熱的玫瑰音符,彙成讚美詩的旋律,頌揚著這兩位曆盡磨難、終成眷屬的白發情侶。
陳牧師神情莊重,走到張學良跟前,全場為之屏息,他的右手指向氣質嫻雅的趙一荻,用親切的語調問張學良:“你願意娶這個女人為你的妻子嗎?”
現場觀禮的人立刻聽到了語氣十分篤定的回答:“願意。”那兩個字異常清晰,比重棰落在鼓麵還要清晰。
陳牧師又側轉身子,麵向趙一荻,手指她身旁的張學良,用同樣親切的語調問道:“你願意讓這個男人做你的丈夫嗎?”
此時此刻,趙四小姐如聞天樂,兩眼噙滿淚水,雙唇急促顫動,久久,久久,仿佛隔了一千年之久,才一字一頓地吐出三個字:“我——願——意!”
身材嬌巧玲瓏、性格剛柔並濟的趙一荻,為了這三個字的盟誓,由青絲等到了白首,自花開等到了葉落,從曙色初露等到了晚霞滿天,現在總算可以當眾說出。她怎能不欣喜萬分?觀禮的親友又怎能不唏噓再四?連一代宗師張大千都用手絹頻頻拭淚,縱然是丹青聖手,眼前有景畫不得啊!
白首是雲,白首是花,白首是雪,白首是霜,白首的悲歌何必一唱再唱,白首的鴛盟地久天長!
在隆重歡樂的婚典上,許多人的喜悅發自內心,麵前笑影和光影,衣上淚痕雜酒痕。可又有誰會想到太平洋彼岸另一位與這場婚禮密切相關的女人於鳳至?她在舊金山的夏夜顧影低徊,抬頭望月,莫名悲喜。一番生命的大憬悟需要許多年,許多年,需要一生一世,甚至更長的時間。她牢牢地攥住“張學良的夫人”這個名分,已將近半個世紀,仿佛那是自己的救命稻草,一分一秒都不可放鬆,一旦鬆手就會掉入萬劫不複的淵藪。然而,疑問總像青蠅萃集在心頭,揮之不去,這樣子苦守名分地活著,又如何呢?自己果然幸福了嗎?丈夫的身心果然未失掌控?她深知答案都是否定的,除非自欺欺人。放下吧,將心間的大石頭都一一放下吧,多幾分悲憫,多幾分覺悟,讓天地變得更寬,遠遠寬過飛鳥的翅膀。大女兒閭瑛(於鳳至跟張學良生有兒女三人:長女閭瑛,次子閭珣和幼子閭玗,二子均幼年夭折)與女婿陶鵬飛從台島帶來了張學良的親筆信,信中談到1957年以後,宋美齡勸他放棄學佛,轉信基督,他心誠則靈,潛心研讀《聖經》,六年以來,收獲不菲,見識大異從前,因此決定正式接受教會的洗禮。然而基督教嚴格規定一夫不可有二妻,難開方便之門,他正為此感到苦惱。於鳳至一世精明,還能聽不懂弦外之音?這封信她讀了又讀,直讀得心潮起伏,淚眼模糊,徹夜難眠。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啊!自“西安事變”以來二十七度春秋,張學良身遭軟禁,於鳳至在奉化陪伴過三年,因乳癌發病,不得已赴美治療。在這節骨眼上,趙四小姐放棄個人的自由安逸,甚至放棄愛子張閭琳的監護權,前來頂班,大有“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浩然之氣。此後漫長的歲月她吃了許多苦,受了許多罪,卻有始有終,無怨無悔。倘若於鳳至不帶半點私心雜念,也該是十分敬佩這位奇情女子的。她平心靜氣地想想,張學良的全部感情早已傾注在趙四小姐身上,如今遙隔兩地,海天茫茫,人生苦短,自己又何必死守一紙婚契,使三人皆受束縛,不得解脫?該放下的終須放下,該割舍的終須割舍啊!心境豁然開朗了,鬱悶的陰翳自然消散,於鳳至提起筆來,毫不遲疑地給趙四小姐寫去一封情辭懇切的長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