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華絕代
1920年秋,在霧都倫敦,二十四歲的徐誌摩邂逅了十六歲的林徽因,後者婉約的才情和長於審美的氣質深深吸引了前者。這注定是古曆每月朔日(初一)方可一見的太陽與月亮各在半天的特殊景象,太陽加快步子,異常熾熱地吐放著光華,去溫暖那一片純潔的冰魄,卻是枉然,月亮受到太陽的逼射,反而更加驚慌地鑽進雲層,發足西奔,不肯將自己交付出去。不錯,林徽因有雙重文化教養的背景,古典氣質與現代精神正如一幅名為“梅傲千古”的雙麵繡,但此時此地她的心智和情感都尚未發育成熟,就算是日後成熟了,她也比徐誌摩要保守和務實得多。兩人之間,她不是不可以走遠,但她不可能走得跟徐誌摩一樣遠;她也不是不可以走近,但她不可能走得像兩片相鄰的樹葉那麼近。
浪漫派作家的祖師爺盧梭曾深有感慨地說:“能夠以我愛的方式來愛我的人尚未出世。”這樣悲觀的口吻早已給他的徒子徒孫們的愛情偉業定下了基調。
1920年秋、冬的那些日子,徐誌摩的激情太猛太烈,他意猶未盡,還不斷加添“詩性的浪漫”這號特級燃油,一價火直燒得西天紅遍。瘋狂的激情,焚山煮海的激情,在世間,很難得到相同強度的回應,將它作用於一位情竇未開的十六歲的中國女孩,則隻能盼望奇跡之外的奇跡了。但這樣的奇跡並未降臨人間。一位東方少女,尤其是一位頭腦睿智的大家閨秀,一旦意識到她的初戀將不是玫紅色的故事,而將是桃紅色的事故時,她就決不會輕易入局,而將全身引退。已為人夫,已為人父的徐誌摩也就隻能自恨情深緣淺了。徐誌摩身上並不具有成年男子通備的那種沉穩持重的性情,而“責任”二字反襯得其浪漫的言行多少有點滑稽可笑。大雨之中他在橋頭守望彩虹,對英國文學界的“病西施”——女作家凱瑟琳·曼斯菲爾德(徐誌摩昵稱她為“曼殊菲爾”)表現出近乎崇拜的愛慕,十六歲的林徽因還不能理解這般熾熱的浪漫情懷,頂多也隻能一知半解。偏偏可惜的是,徐誌摩固然能創立一門融貫中西的愛情宗教,他本人卻不是一位合格的啟蒙牧師。這就注定了以下的事實:他選擇了一處正確的地點,卻選擇了一個錯誤的時間;他選擇了一位合適的對象,卻選擇了一種糟糕的表達。因此,盡管他們有緣相聚,也曾用雙楫剪開過劍河的柔波,並肩穿越過海德公園的蹊徑,內心的弦索彈撥複彈撥,卻始終沒有奏響同一支曲調。林徽因的父親林長民,一位已經下野的民國政府前司法總長,徐誌摩的忘年交,這幕短劇的參與者,他雖一身兼演慈父和好友的雙重角色,卻根本幫不上任何忙,提不出既合情又合理的忠告,隻得眼睜睜地看著兩個年輕人為一局難以合龍的感情而折磨自己。林長民曾說過這樣一句話,“做一個有天才的女兒的父親,不是容易享的福,你得放低你天倫的輩分,先求做到友誼的了解。”他惟一能做的事便是帶著女兒歸國,讓空間和時間來作客觀的裁斷。林徽因走了,偌大的倫敦空寂下來,徐誌摩極目長天,隻見永不開縫的陰霾封鎖著穹廬,於是他合上厚厚的日記,任由方興未艾的情愫在裏麵嗶嗶剝剝地燒成一寸寸餘燼。
一年之後,1922年10月,徐誌摩歸心似箭,他在劍橋大學已經打熬兩年筋骨,卻毅然放棄了即將到手的碩士資格,匆匆忙忙趕回國內,隻為了與風華絕代的林徽因重續舊緣。他簡直不敢相認,這才分別多久?她已出落成美麗的天鵝,其秀潤的神彩殆非筆墨可以形容。徐誌摩頭一眼就看出來了,她心裏有了光,那是無遠弗屆的愛情的光明,昔日被雲翳霧籠的大片盲區已不複存在。他不禁滿懷醋意,要問那個創造奇跡的情敵是誰。原來是他,是自己的恩師梁啟超的二公子梁思成,知道了這個答案,他無從發作,隻好咽下一口唾沫,再咽下一口唾沫。認了?忍了?在情場上,他的確有一往無前的勇氣,不怕任何對手,但在對手的身後,若站著嚴師梁啟超,他還有多少膽色?真不好說,他的功力頂多也隻能發揮四成,又如何是梁思成的對手?
徐誌摩的浪漫情懷大受阻遏,他的情緒難免會有些失控,一有閑暇便跑去接觸“倫敦的虹影”——美貌頎頎的林徽因。那對誌趣相投(都熱愛建築學)的年輕情侶常結伴到北海公園內的鬆坡圖書館(為紀念蔡鍔而建)“靜靜地讀書”,他也追蹤躡跡而至,穩穩地做著電燈泡,漸漸地不受歡迎,直到有一天他看到梁師弟手書的那張字條——Lovers want to be left alone(情人要單獨相處)——下了一道冷冰冰的逐客令,才茫然若失,悵然而返。
1924年4月,印度詩人泰戈爾應梁啟超、林長民之邀來華訪問,徐誌摩、林徽因及“新月社”同人為為慶賀泰翁六十四歲生日,特別演出泰翁的詩劇《齊德拉》,林徽因飾演公主齊德拉,扮相之美麗不可方物,一時引起轟動。泰翁在華期間,遊覽了故宮、頤和園和香山等地,徐、林二人常陪同左右,被人戲稱為“金童玉女”;報紙上還將白發蒼蒼的泰翁、郊寒島瘦的徐誌摩和清麗脫俗的林徽因形容為鬆、竹、梅“三友圖”。對於這兩個謔稱,林徽因也許有點犯窘,徐誌摩則坦然受之。無奈玉女不戀金童,金童自尋煩惱,徐誌摩曾向慈祥的泰翁傾吐了內心的積愫和苦痛。詩人最天真,泰戈爾也不例外,他自以為寫過《新月集》,做月老該是份內事。泰翁親自出馬,得來的答複卻仿佛是法庭上的終審判決:林徽因的心已經百牛莫挽,完完全全歸屬於梁思成,旁人不得有非分之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