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長途中充滿了有形和無形的圈套,你稍不留神就會被縛住手腳。張愛玲小時候曾領教了這圈套的厲害,她家的女傭張幹對這位大小姐總懷有莫名其妙的嫌隙,見她抓筷子抓得近,便說:“筷子抓得近,嫁得遠。”張愛玲趕緊移動抓筷子的位置,然後好奇地問:“筷子抓得遠呢?”張幹回答道:“抓得遠,自然嫁得遠啦。”這話直把張愛玲噎得半天回不過神來。
張愛玲命中注定,不隻有胡蘭成這樣一個風流浪子搗亂那麼短短三年,還會有另一個男人成為她的“債主”。如此說來,“筷子抓得近,嫁得遠”倒也是對的。她第二次婚姻中的男主角是美國劇作家費迪南德·賴雅(Ferdinand Reyher)。三十六歲的少婦嫁給了六十六歲的老頭,胡蘭成比她大十五歲,賴雅則比她大三十歲,年齡的差距又翻了足足一倍,這一回,她真是下定決心要“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了。
“我一向是對於年紀大一點的人感到親切,對於和自己差不多歲數的人稍微有點看不起,對於小孩則是尊重與恐懼,完全敬而遠之。”
上麵的這句話是張愛玲《造人》一文的劈頭語。在她看來,女人應該天真一點,男人應該有經驗一點。她何嚐不想尋求到一份曾經失落的父愛,可到頭來,大十五歲又如何,大三十歲又如何,都是男人依賴她,在感情上,在經濟上依賴她。賴雅為人熱情浪漫,不拘形跡,仗義疏財,幽默風趣,是人間少有的好好先生,但在金錢上是個不折不扣的糊塗蟲,這也是張愛玲嫁給他之後最感覺辛苦的地方。
1965年春,張愛玲在美國新罕布什爾州麥克道威爾文藝營與賴雅相識。賴雅曾是一位有名的劇作家,給好萊塢創作電影劇本,盡管不少作品流於低俗,但確實非常賣座。他與德國大劇作家布萊希特一度是親密的朋友,受布氏的影響,他也信奉共產主義,並且是一位激進而天真的左派分子,最“可愛”處就在,他至死也不相信蘇聯的大清洗和中國的文化大革命確有其事,堅決認為這是國際反共聯盟的惡意造謠與中傷。所幸張愛玲對政治重度色盲,從不留意政治的冷熱髒淨,她才不管自己喜歡的人是黑是紅,是漢奸還是左派,她隻要對方是聰明的,兩人心有靈犀。“愛情使人盲目”這道題,張愛玲一生都在演算它。其實,她這樣子兩眼抓瞎更符合人性,旁人自以為高明的“龍配龍,鳳配鳳”的理智組合反而有點像是化學配方那般呆板可笑。
賴雅熱情的態度和詼諧的談吐總能感染周圍的每一個人,當然也包括那位心靈孤寂、漂泊無依的東方女子——生性矜持,輕易不肯授人辭色的張愛玲。她對一團火似的左派老頭賴雅有種相見恨晚的感覺,經常一談就是幾小時,在英文寫作方麵,賴雅的確教會了她許多實用的技巧。兩人相識還不足三個月,賴雅便在1965年5月12日的日記中不無得意地寫道:“went to the shack and shacked up。”(去房中而有同房之好)張愛玲還懷上了賴雅的孩子。賴雅窮雖窮,倒也不逃避自己的責任,他願意娶她,卻用十分厭惡的口氣稱張愛玲腹中的孩子為“the thing”(東西),敦促她到醫院去把孩子拿掉。
這樣兩個人,最東方化和最西方化的兩個人,價值觀念和生活習性天懸地遠,共同之處比胡蘿卜與西紅柿的共同之處還要少得多,卻因為學識和人格的基本對應結合在一起。賴雅深愛著張愛玲,黃昏戀通常都是生命的回光返照,張愛玲的孤注卻早已在當年一擲而盡了,現在還怎麼可能拿得出那種肝腸俱熱的激情?平和地喜歡,親睦地相處,也是好的。“因為懂得,所以慈悲”,這話說給胡蘭成聽是白費口舌,說給賴雅聽,卻能獲到共鳴。她受過那麼多苦,如今所求不多,隻要疲倦的漂泊之身在異域有個歸宿,靈魂有個安枕的地方。她是船,賴雅是她的錨,這回總算靠岸了吧。可他們還要不斷地遷徙,像候鳥一樣遷徙,洛杉磯——舊金山——紐約——華盛頓——波士頓,換了許多地方,直到1967年10月,已癱瘓兩年的賴雅在波士頓逝世,張愛玲重又孑然一身,此後,她還有二十八年的孤獨光景要去苦撐苦捱,所幸一生的兩樁情債業已連本帶息地清償了。美得虛幻不真的古詩——“死生契闊,與子相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也從此不必再在內心反複默誦。真夠悲涼的,她拚盡一生情愫,像蛾子在蛛網裏掙紮過一回又一回,也隻能憬悟出一句話來,這樣淒惻的一句:
“長的是磨難,短的是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