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古怪的女孩,從小就目為天才,除了發展我的天才外別無生存的目標。”在香港大學,張愛玲的文學才華開始顯山露水,一篇《天才夢》被上海《西風》雜誌初定為征文獎的第一名,最終被定為十三名,卒章所言“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上麵爬滿了虱子”,這種滄桑盡閱,世味遍嚐的感慨可不像是一位十八歲的少女所能發抒於懷的。
“出名要趁早呀,來得太晚的話,快樂也不那麼痛快。快,快,遲了來不及了,來不及了!”戰火延燒的麵積愈廣,她也就愈發肯定自己的認識無差。她以競走的流星疾步搶到了隊伍的前麵去。她要成名,要有自己的生活,要有很多很多錢,要有一大櫃子漂亮衣服。姑姑張茂淵常常笑話她是財迷,“不知你從哪兒來的一身俗骨”,而張愛玲也樂於承認自己“一學會了‘拜金主義’這名詞,我就堅持我是拜金主義者”。這樣的人注定了俗是真俗,雅是大雅。香港淪陷後,她回到上海定居,與獨身的姑姑相依為命。《沉香屑——第一爐香》和《沉香屑——第二爐香》就是在這時候點燃的,當它們擺放到鴛鴦蝴蝶派的首領周瘦鵑的案頭時,張愛玲這樣年輕(二十三歲)的女子是很容易讓人懷疑她的創作能力的。好在周先生目光如炬,立刻看出這是一位天才的小說家,老來猶能識此才,自然歡喜得嘴都合不攏。這兩篇小說相繼在《紫羅蘭》雜誌上刊登,張愛玲一炮走紅。上海淪陷了,一時間變成真空地帶,左翼文學已失去市場,右翼文學招人厭棄,張愛玲適時地避開了黑煙繚繞的政治爐鼎,惟以“剝出血淋淋的人性”的作品應世。文學就是文學,不是什麼油漆刷子之類的工具,她的作品受到歡迎當在情理之中。
張愛玲承認:“一般所說‘時代紀念碑’似的作品,我是寫不來的,也不打算嚐試……”她小說中的人物多半是小奸小壞,沒有英雄,也沒有十惡不赦的壞蛋。即便是罌粟花和蔓陀蘿花,也各有各的真實,各有各的美麗,精刮世故的浪子佟振保與範柳原一流的“紅顏殺手”或許自私了些,放蕩了些,但這些人言語有味,麵目可愛,倒反而讓人恨不起來。至於她筆下的那些柔弱女子,白流蘇、王嬌蕊、葛薇龍……,一邊切實地顧及著自己作為女人應有的利益,一邊又幻想著玫瑰花般的愛情,其捉襟見肘的心思,飛蛾在火上的掙紮之態實在是太淒美了。在《沉香屑——第一爐香》中,葛薇龍與丈夫喬琪坐車看到街上的流鶯,她說:“她們是被迫的,我是自願的。”天下多少癡情女子看到此處,都會掩卷同悲吧。即便淫蕩如葛薇龍的姑姑,陰鷙如《茉莉香片》中聶傳新的後母,變態如《金瑣記》中的曹七巧,那樣的一種“壞”也都是人性的異形扭曲,她們害人也受害,是不該被推出午門去問斬的。王小波曾說,張愛玲的小說中“有憂傷,無憤怒;有絕望,無仇恨;看上去像個臨死的人寫的”(《關於幽閉型小說》)。這並不奇怪,他喜歡更富有生趣的東西,而張愛玲的作品中充斥著那種揮之不散的陰鬱和煩惱,像是六月天的悶罐車。
“生命也是這樣的罷——它有它的圖案,我們惟有臨摹。”
這就是張愛玲預先準備的辯解詞。你很可能無法相信,張愛玲最欣賞的中國作家是魯迅而不是別人,她認為魯迅的作品最勇於暴露中國人的劣根性和陰暗麵,後來的小說則多半文過飾非。她走的路子與魯迅一脈相承,但許多左翼作家故意看不懂,對她大加責難。
惟獨大翻譯家傅雷為天下惜才,化名“迅雨”寫了一篇《論張愛玲的小說》。他先是明說他不喜歡《連環套》的“漫畫”趣味,認為那樣一種繁縟的敘事和做作的風格浪費了她的才華。但他十分欣賞《金瑣記》,並給予她這篇小說以極高的認可。傅雷出於對一位天才女作家的愛護,他勸張愛玲“少一些光芒,多一些深度,少一些詞藻,多一些實質,作品會有更完滿的收獲。多寫,少發表,尤其是服侍藝術最忠實的態度”。傅雷對政治概念化的東西顯然心有抵觸,他說:“我們的作家一向對技巧抱著鄙夷的態度。‘五·四’以後,消耗了無數筆墨的是關於主義的論戰。仿佛一有準確的意識就能立地成佛似的,區區文藝更不成問題。”在文章的結尾他還真誠地提醒她:“一位旅華數十年的外僑和我閑談時說起:‘奇跡在中國不算稀奇,可是都沒有好收場。’但願這兩句話永遠扯不到張愛玲女士身上!”傅雷欣賞張愛玲出眾的才華,因此響鼓不惜重棰擂。對於這位不知何方神聖的“迅雨”的酷評,當時誌驕意滿的張愛玲是不服氣的,很多年後她在美國重讀舊作,汗為之涔涔下,當即就承認還是目光如炬的傅雷看得準,那篇《連環套》的確不成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