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6章 孤島似的人生(1 / 2)

“沒有人是一座孤島。”在西方,這說法由來已久。

張愛玲卻偏要唱反調,她說:“我有時覺得我是一個島。”還說:“在沒有人與人交接的場合,我充滿了生命的愉悅。”她最喜歡的一句西諺是:“讓生命來到你這裏。”早在其發韌之作《天才夢》中,張愛玲就預見自身個性中有兩個要素將決定她的一生,其一是對語言及文學有非同尋常的敏感,其二是對社交活動由衷的厭惡。她一輩子的確是隔著適當的距離目擊人生,隔著安全的距離愛國,她與很多人事之間都會劃出一道深廣的鴻溝,不可逾越。像這樣一位曾經大紅大紫的作家,一生的好友屈指可數,甚至可以開列出清單來:炎櫻、蘇青、宋淇夫婦、夏誌清兄弟、麥加錫、司馬新、莊信正,再往裏塞人就會發生困難。她無疑是孤獨的,是一位大孤獨者。童年、少年時代在極度缺乏父母嗬護的家庭中長大,這對她的性情產生了不可低估的扭曲作用和負麵影響。其性格的怪異之處,比如離群索居,落落寡合,隨年齡遞增而愈益彰顯。

四十年代初,張愛玲在香港戰時醫院中當過短期的護士,看到朝生暮死,看到膿血交迸,看到普遍的冷漠和自私,大家都若無其事地活著,活不出多少意義來。她對現實人生異常失望,在其筆下沒有一場風花雪月的戀愛堪稱美好,沒有一局婚姻的路標指向幸福,都是那麼灰蒙蒙的,多的是連哄帶騙,爾虞我詐,不啻世情澆漓,就連親情也是那樣寡薄,滿是揪心的算計。曾有人認為張愛玲的《沉香屑——第一爐香》是個髒故事,她承認那的確是“一個髒故事,可是人總是髒的,沾著人就沾著髒”。她沾著了胡蘭成,便沾上了令她長期惡心的髒,所以她寧願做一個紅塵中的隱者,避開齷齪。她對人缺乏良好的觀感,刻劃人性時才能持著強烈的疑念往深處不斷揮鎬刨挖,挖出許多秘藏的“寶貝”來,讀者看過之後,精神受到感染震撼,心境卻總難得光明溫暖。

關於張愛玲的種種怪癖,其同時代人已講了許多,比如過分的守時,未到預約的時間,或錯過了預約的時間,都會吃她的閉門羹。最好的掌故則是蘇青與潘柳黛去探訪張愛玲,見她盛裝冶容,似有大貴賓將至,便局促不安地問她是否另有約會,張愛玲說專等兩位嘉客,蘇、潘二人自慚形穢,趕緊告辭,張愛玲卻又笑道,那兩位嘉客已經到了,就是你們啊!她這樣子,真有點魏晉風度了。張愛玲的架子大,連當年香港的第一紅星李麗華見她都要“強盜扮書生”,不敢造次,惟恐言語有失。總因為她難相處,別人都有點忐忐忑忑。她也就盡量少見人,“免得彼此嚇著”。有一次,賴雅帶了一頭山羊回家,故意秘而不宣,叫張愛玲出來會客,她堅決不肯,爭辯良久,賴雅才道明此客非人也,是山羊也,她才爽快地出來表現女主人的熱情。她閉門謝客,大隱於市,一至於斯。

張愛玲被人遺忘了半個世紀,到晚年才像國寶一樣被挖掘出來,大陸的現代文學史長期受政治氣候的宰製,豈僅是忽略她,簡直是抹煞她,她的作品長期飽食圖書館的灰塵,直到有一天重見天光,人們不禁有驚豔之感。香港、台灣兩地則有一批穩定的“張迷”,台灣作家王禎和、白先勇等人都曾親睹她的芳顏,受過她的影響。最神的是,有一位叫戴文采的“張迷”,她是台北的一位新聞記者,假期前往美國,悄悄租住在張愛玲寓所附近的地方,仔細觀察她的日常起居,翻檢她扔棄的垃圾,原打算等自己早晚掌握了第一手“獨家猛料”,就寫一篇轟動台島的最新報道。然而,張愛玲的嗅覺特別靈敏,一旦發現敵情,馬上在深夜搬家。幾天後,戴文采才清楚自己已失去目標。可是稿子還得交,怎麼辦?她隻好硬著頭皮七拚八湊、拉拉雜雜地寫出一篇《我的鄰君張愛玲》,因此變成了台島新聞界的笑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