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渺渺黑茫茫,
生活的鎖鏈喲,何太凶?!
夜之街女淚淋淋,
生命的花朵,
一任雨打風飄有誰憐?
賣花的白俄女郎會引起紳士的憐惜,
慷慨地買了她的花束又對她同情。
但他們強橫的妙眼,
誰肯看看這漂泊慘苦的支那女學生?
這便是白薇的悲歌,聽來淒徹人腸,她何不回歸祖國呢?無論如何,那裏畢竟還有她苦命的同胞,同病相憐的姐妹!
1926年冬,去國八年的白薇踏上了歸程。在上海,她受到了創造社作家成仿吾、鬱達夫、王獨清、鄭伯奇等人的歡迎,這些在日本結識的好友現在雄心萬丈,要為革命文學開萬世之基業。鬱達夫在本年度12月3日的日記中寫了一段很有趣的話,那天他喝高了,跟幾個朋友(其中有白薇)結伴去電影院看《三劍客》,十二點鍾從電影院出來,他酒猶未醒,送白薇回家的路上,竟有點難以把持住自己“危險的幻想”:
因為時候太遲了,所以送白薇到門口的一段路上,緊張到萬分,是決定一出大悲喜劇的楔子。總算還好,送她到家,隻在門口遲疑了一會,終於揚聲別去。
一個多月後,鬱達夫即完全移情於王映霞,他對白薇的那點幻想已全然消失,不再危險。白薇寫過一篇《回憶鬱達夫先生》,有一處同樣寫到了1926年年底兩人的那段交往:“當時不知是誰偷偷告訴我,說是鬱達夫有意追求我,使我嚇一跳。我深心尊敬他是文學先驅,是長輩!”白薇比鬱達夫大整整兩歲,居然稱鬱達夫為“長輩”,真不知她出於何種心理?我細細玩味,也很難明白。假若王映霞未及時出現,鬱達夫和白薇之間是不是也會產生一段轟轟烈烈的羅曼司?極可能還是沒戲。原因很簡單,鬱達夫自己是多愁多病之身,卻隻喜歡健美、樂觀、溫柔的女人,白薇是離不開藥罐子的病西施,而且脾氣相當火爆,你說,鬱達夫會愛上這種女人嗎?王映霞在自傳中即揭示了這一點:
每次白薇離開回家時,鬱達夫總叮囑我將她用過的茶具等(物)用開水煮一煮。我很奇怪,這是為何?鬱說:“她有毛病。”我聽了很害怕,不敢與她多親近。
一個男人若嫌惡一個女人的身體,他就不可能熱愛她的精神,這幾乎是沒有例外的,除非他腦子出了問題。
1927年春天,白薇回鄉探親,與父母修複感情。然後,她前往當時的革命中心武漢,在國民政府總政治部國際編譯局擔任日語翻譯。她置身於那群“革命巨人”中間又是崇拜又是敬慕才不過幾個月,政變就開始了,到處都是血淚,都是仇恨。她若不想被淤血和苦淚醬製,惟有趕緊一走了之。她決定去上海,那裏畢竟有一些誌趣相投的朋友,還有楊騷,隻不知他會不會浪子回頭?
1928年,白薇與楊騷在上海重逢,兩人的內心已趨於平靜,為了和睦相處,他們在同一個屋簷下過起了柏拉圖式的感情生活,互相幫襯著做飯,寫作,翻譯作品。這樣也好,他們的作品頻頻問世,上海灘又多了兩顆文學新星。經楊騷介紹,白薇結識了魯迅先生,得到許多幫助和教益。但平靜的海麵下隱伏著暗潮,淩璧如、淩琴如兄妹此時也在上海,楊騷與淩璧如親如手足,又豈有不交往的道理?在淩璧如家中,麵對初戀未果的情人,楊騷又有了豪飲的興致,又拉起了久已不拉的小提琴,五年來,他是頭一次這麼開心。白薇非常敏感,她從蛛絲馬跡察覺到楊騷的變化,而在楊騷獨居的房間裏嗅到若有若無的香水氣息,令她怒不可遏,氣不打一處來,居然挾憤殺上門去,大罵淩琴如不要臉,令各方極為難堪。白薇對楊騷的口誅筆伐,隻可能導致一個結局,那就是兩人分道揚鑣。他們的情書已成為一堆餘燼,結集為《昨夜》,1933年由上海南強書局出版。他們把最私秘的情懷公之於眾,也把時為高峰時為低穀時為烈焰時為寒冰的情懷托付給逝水流光。白薇曾預言:“你我的關係,總是一出悲劇,我覺得我愛著你就像愛著一隻飛鳥,你永遠是我的‘流星’喲!”她的預言應驗了,楊騷確實隻是她生命中無法把捉的“飛鳥”和“流星”。
分手之際,楊騷顯示出了他作為詩人的浪漫性情,他在兩人攝於1929年的合影背後寫下一首非常優美的小詩:
流的雲,奔的水,
多少峰巒下,多少浪花碎,
多少風的歎息,多少雨的淚,
多少大地飛迸,多少天星墜。
到如今啊,到如今才得
夢入春江花影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