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 縱目大地(6)(1 / 3)

大寧與我並不陌生,留給我的印象是燈光和暖炕。那炕光和暖炕凝定在我心頭快要40年了。那是“文化大革命”中,我們去串聯,徒步行走去延安,美名曰:長征。那一日從什麼地方出發已記不清楚,隻記得背著棉被轉過一道山窪,又轉過一道山窪,轉落了太陽,轉降了夜幕,還是沒到了投宿的大寧。大寧忽然遙遠起來,朦朧起來,似乎成了一個虛無的目標。又轉過一個山頭,驀然間眼前閃亮,就像天上的星星落到了人間,我們幾乎齊聲喊出來:大寧,大寧!光亮的大寧就在眼前,頓時渾身溫熱,勁頭猛增,沒有多時我們就置身於亮徹心魂的燈光下了。

次日,我們從大寧城出發,直奔平渡關而去。出城沒走多遠就感到了昨日的幸運。昨日的路雖然彎轉,卻寬展而平坦,那是可以跑大卡車的公路。今日的路卻不同了,似乎不是修過的路,而是魯迅先生筆下那路,地下本無路,走得多了就成了路。這路說羊腸小道是一種讚美,說草蛇灰線又有點貶損,反正循著前人的蹤跡,翻山越嶺走去就是了。就這麼走呀,走呀,走出了一身又一身的熱汗,眼看太陽就要在山那邊和我們告別了,我們還在攀爬峰巔。登上峰巔,俯身一看,黃河蛇曲而來,啊,母親河出現了!我們幾乎狂熱地歡呼起來!興罷趕路,沒走幾步天便黑了。隻好四肢並用摸著山石往坡下爬去。黃河水在耳邊響個不停,就是爬不到坡下,爬不進村裏。登山時的熱汗落了,內衣卻濕著,涼風吹來了,身上寒瑟瑟的,想起《木蘭辭》中的句子:隻聞黃河流水聲,不聞爺娘喚女聲,心裏酸酸的。爬到平渡關,吃過晚飯,解開行囊,躺在炕上,熱烘烘的暖勁讓我一輩子也消受不完。

這次到大寧的當天下午,縣委書記楊玉龍便陪同我去平渡關。真沒有想到汽車會一直開到這偏遠的小村落裏。平渡關是個百餘口人的自然村,有了一條大路就將外界的景觀同村莊拉近了好多。我們趕到的時候,一輛嶄新的摩托車載著小青年向高坡攀去,爬上山頂,向外飛走了,村子裏隻有不多的幾位六旬老人在收打最後的秋實。賀克明老漢和老伴剛打完紅小豆,端著簸箕正要簸淨其中的枝葉。賀二小收起了晾曬的花生,正悠閑在舊碾前吸煙。說到40年前的大串聯,他們竟然還記得當年的紅衛兵接待站,笑嗬嗬地將我們帶到了那排窯洞前。遠去的往事一下浮現眼前,那夜在暖炕上酣然入睡,睡得好香,第二天醒來出門一看,才發現窯腦上是一座高崖。此刻,站在窯洞前我一下找到了往昔那種感覺,連忙拍照留影,恨不能帶了這窯洞及窯洞中那暖炕回去。

平渡關是一個在臨汾地圖上都難以找到的村落,可是,有了一條通達的路,他們的棉花、花生以及坡壟上剛摘下的紅棗,就可以到了縣裏、市裏、省裏,乃至到了京裏。當然,到達的不隻是農副產品,還有青春勃發的生命。到達不是終點,回歸也不是終點,到達和回歸都充滿了希望。回歸的錢物固然重要,但那青年人帶回的眼光和熱力更為重要,他將會為平渡關以及像平渡關一樣的村莊注滿活力!

在大寧行走,目之所及到處可以看到這種活力。小尾寒羊於我不算陌生,生長快,體態大,自然也就有可觀的價值。不過,在讚歎聲中也聽到了另一種聲音,此羊退化快。如不扼止它的退化,優勢很快就會淪為劣勢。當然,那發聲的麵容帶著深深地憂慮。這憂慮如寒風掠過,吹皺過我的心池。在大寧我皺折的心池舒展了,那是因為他們用雜交給小尾寒羊注入了新的生機。那日,快到正午了,陽光溫熱,我的心更為溫熱,曲峨鄉種羊繁殖的場麵讓我看到了小尾寒羊生趣盎然的前景。

溝裏、坡裏的石頭也成了山裏人獨有的搖錢樹。說到石頭,人們的耳邊就會響起隆隆的炮聲,轟轟的轉機,隨之眼前便彌漫開烏煙瘴氣。那是開山采石、碎石,將石頭用作粗放的建築材料。大寧卻舍不得這樣大把大把揮霍祖上留下的資源,何況他們還要嗬護那永恒的藍天白雲呢!他們輕輕卸下石塊,輕輕運了回來,輕輕解了下來,又輕手輕腳磨呀鑿呀,於是,石頭變成了光滑的石板,變成了精美的獅子、孔雀,變成了裝點大雅之堂不可或缺的雅物。在石城那座石業公司裏,我忽然就想到了那首歌:精美的石頭會唱歌。是的,這裏的石頭正在唱著一曲致富歌,一曲脫貧歌!我為這無言的歌聲所陶醉,所感染,卻沒有想到這音韻波擊著大寧,有12家石材廠正在悄然興起!

大寧不隻是青山綠水,也有荒山禿嶺。陶醉我的是青山綠水,震撼我的卻是荒山禿嶺。近些年,由於研究堯文化的緣故,我的視野不止一次地憑眺上古。我從先祖生活的蹤跡裏發現,文明的遺存多是荒禿。綠樹青草養育我們的先祖,也犧牲了自己的生命。山上嶺上的植被就這麼脫落了,水土逐漸流失了,形成了深深淺淺的溝壑,而養育先祖的母親河,終於因黃土浸染在東漢時被叫成了黃河。從此,每見光禿,每見荒敗,我就從其中看到了人類文明的曙光。當然,大寧震撼我的不光是荒山禿嶺,尤其是那些煥發出一縷綠意的魚鱗坑。那是文明曆史的後人,正在彌補先祖文明過程中的遺憾。相對於先祖,大寧的今人是更高一個層次的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