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安閑地落臥不是為了別的,似乎就是因了足下那一汪清流,臨水鑒容才是發自本心的渴求。早晨,一輪朝日騰躍而起,泰岱即把自己映入水中,整理冠冕;正午,日掛長空,便是嵩山和衡山對水比鏡的最佳時辰,他們一刻也不敢鬆懈,抓緊梳理自己的顏麵;夕陽西射,華嶽連忙把自我的肢體沉浸在碧流中洗濯個潔淨。日光消隱的時候,便屬於北邊的恒山,他仔仔細細打量水中的自我,一點一滴的塵色也要滌去。鑒容去垢的結果,五嶽不僅沒損傷了自己的尊貴,反而,成為千秋萬世頂禮膜拜的楷模。千秋萬世是漫長的歲月了,碧水卻耐心地奉陪著這些驕子,奉陪的結果使她們身疊幻影,婀娜多姿,擁有了世上流水罕見的容顏。虹霓峽的山和水,穿越時光,相廝相守,朝朝暮暮,無怨無悔,這才是最動人的“相看兩不厭”呀!
平順山水真是一部奇妙的天書!天書如畫,畫卷靈動。別的畫卷畫的是形,是姿,是風,是景,而這畫卷畫的卻是品,是格,是神,是魂。步入畫中,陶醉的是身心,收獲的是精神,平順山水濃縮了太行神魂!
2005年11月26日
黃河秋景
這年秋日,收過禾穀,得空我去看黃河。收獲過的原野坦蕩出了自身的肌膚,黃河也少了掩飾,露出了難得的本真。
晉陝峽穀的黃河像個幼稚無邪的孩童,蹦蹦跳跳,說說笑笑。時而躍到了前頭,時而落到了後頭。跑在前頭的正回首嘲諷後頭的夥伴,忽然腳被石塊絆住,閃一個趔趄,差點栽倒。沒倒下是因為飛濺了好高,成了浪花,跌下時卻落在了後麵。於是便緊跑緊趕,朝前追去。正趕得喘息,猛抬頭竟麵臨了深淵,深陷的災難不期而至,令黃河猝不勝防。長吸一口涼氣,挺胸昂首,他憤然跳躍下去。這一瞬間,天地中迸濺著他驚世駭俗地呐喊,飛旋起他粉身碎骨地騰躍。那呐喊,喊得雷霆自愧弗如,悄然消褪;那旋舞,舞得霓虹自慚形穢,羞掩容顏。那呐喊和騰躍,讓人產生一連串的想象:好漢、豪傑、英雄,用哪一個來比對黃河也不遜色。這是我在壺口瀑布看到的黃河。
我登上鸛雀樓,黃河卻變成了另一幅模樣。沒了呐喊,沒了騰躍,連你前我後地追趕也沒有了,自然也就不見了一點的波紋,更不見一點的浪花。黃河讓肢體攤開,再攤開,努力去澤潤身邊的每一寸土地。於是給了我一種罕見的壯闊,壯闊得令我心動神顫。眼前的河道壯闊得形如頭上的長空,流水壯闊得體若浩瀚的東海。這一切似乎都在為了烘托一個境界——博大。而這博大裏蘊含著多少讓人沉思的東西呀!——溫和、善良、恭敬、儉樸、謙讓……這誠如人生過了不惑,感知到天命的豁達了。倘若簡化這種景象,可以用淡泊和寧靜來寫照黃河。淡泊可以明誌,寧靜可以致遠,黃河在秋陽的朗照下不急不緩,不緊不慢的朝前走去,走過的不僅僅是曆程,留下的不僅僅是肢痕,還有一種意境。如果說,麵對壺口瀑布我經受了震撼,那麼,在鸛雀樓上看到的黃河讓我充滿了欽敬,震撼我的似乎是青春勃發的才智,而讓我欽敬的則是難得的精神品格了。
另一輪朝日新上的清晨,我站在了大禹渡,那是個高高的黃土崖。居高遠望,流來的黃河和流去的黃河都在我的視際。可是,黃河沒了經過壺口時的騰躍活力,沒了鸛雀樓下的壯闊豁達,好像有點萎蘼,萎蘼得一點也讓人難有起敬的意思,以至要動搖那黃河給予我的震撼和穎悟了。驀然,足下的流水鉗住了我的目光,那是一股回流。大批大批的水流汩汩東去,這緊貼岸沿的河邊卻湧起了一股西返的流水。流水不露聲色,卻也不慌不忙,全然沒有絲毫的懼色。回流就是逆流,逆流是一股消解前進力量的力量,任何潮流都是忌諱逆流的。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就是真實世事。我以為是黃河的一時疏忽,放縱了這小股流水的任性,因而,緊緊盯著河麵,久久盯著河麵,想看看到突然醒悟的潮流勃然生怒,收拾這不識時務的逆流。然而,我失算了,太陽好高好高了,黃河仍然那麼流淌,潮流繼續向前,回流繼續朝後,有時候回流乏味了,回歸潮流,潮流溫潤的接納了,相攜著前去了。不過,又有一股潮流要玩一把新鮮,潛進了回流中,逆向而返,返就返吧,逆就逆吧,黃河依然如先前那麼慈善而安詳。心意貼在河麵上的我一股溫熱湧上周身,這溫熱不是尋常可以感到的,仔細想想就是偎依在母親懷抱裏的那種滋味。
我不敢再輕慢大禹渡下的黃河了。這黃河曆經了奇崛,曆經了壯闊,終於還原於平凡了。平凡得像一位身邊常見的老人,他不露威嚴讓你拘謹,他不顯才智讓你敬畏。麵對他,你感到的隻是親切,在他麵前你不必有任何設防,可以隨心所欲地袒開自己。
黃河一路走來,走出了自我的成熟。
2005年12月4日
東臨碣石觀滄桑
秋風蕭瑟,百草豐茂。魏武帝曹操北征烏桓回來了,車轔轔,馬嘯嘯,勝利的旌旗漫天飛揚。抵臨碣石,眼前驀然開闊,大海浩翰,洪波翻湧,他勒韁遠眺,禁不住以歌詠誌:
東臨碣石,以觀滄海。
時在建安十二年,也就是公元207年。一千八百年後,我循著曹操的馬蹄東臨碣石,來到了秦皇島,來到了北戴河。我看到了大海的明潔,也看到了大海的混沌。我享受了“水何澹澹,山島竦峙”的明潔,也感受到了清濁交織,迷茫混沌的世態。這無垠的海水,用明鏡般的屏麵攝照了曹操,也攝照了秦始皇、隋煬帝、唐太宗以及許許多多的前塵舊事,塵色的彌漫使那海水鹹腥了好多,深沉了好多,好多好多的世理濃烈得難以化開。我站在碣石旁邊,久久地領悟著,領悟著,突然心胸豁亮,原來東臨碣石,不僅可以觀覽大海,而且可以觀覽滄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