棘奴把馬車的簾子掀開了一線,眺望著西方落日的方向。
他喜歡看落日時候的雲霞,看著陽光為它們鍍上一層淡金色,看雲間有光如金縷一樣迸射出來。風來的時候流雲就會變化,其中有雄獅、猛虎和巨龍,還有大群燃燒起來的駿馬奔馳在天上,後麵有蒼紅色的雲濤追趕它們。往往看著看著,他就自己無聲地笑起來,直到太陽落下去,草原上黯淡起來。
凡兒是他的侍女一直在他身邊忙碌著,看見他把車簾子掀開便趕忙將重錦的大袖披在他身上,想了想又覺得不妥,好似突然想起了什麼,接著又把套在他脖子上禦風的狐裘緊了又緊。做完了這些,她上上下下地檢查著,忽然觸到了孩子的眼神。這是她見過的最清澈的眼睛,映著夕陽的顏色,瑰麗又寧靜。
她停下手,呆呆地凝視著那張小臉,猶豫了很久,輕輕上去摸了摸他的臉蛋。
她把狐裘上紅色的緞帶束好,打了一個死結,這才扳過他的頭麵向自己,凝視著他的眼睛:“公子,您要記好,可千萬不能把衣服脫下來,將軍交代您來草原養病可千萬不能再受涼了!”
他沒有笑容,凡兒看了出來。這個孩子瞞不住心事,他隻有五歲,心裏所想的都在眼睛裏映出來。雖然一直把自己關在馬車裏,但是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他早該對外麵的事情有所察覺。乞活軍首領的兒子即使要治病也應當到名醫彙集的金陵城而不是日夜不停的來到這草原異族之地。
“凡兒姐姐,是因為我麼?”孩子忽然說。
凡兒大吃一驚,緊緊地拉住他的手:“不是!不是因為你,公子是一個好孩子。”
“可他們說父親送我來北地是做質子的來的。”孩子依舊望著夕陽神情落寞,“我知道,我身體羸弱長大後不能像兄長們那樣陪父親征戰沙場,他們說我來北地會讓我們乞活軍少死好多人……”
凡兒心裏湧起酸楚,這個孩子就是太聰明又太脆弱了,心裏裝不下這些沉重的事,這樣又怎麼能活得長呢。
“公子不要胡思亂想了。”凡兒努力擠出一個笑容,“將軍是公子的親父又怎麼會舍棄公子呢?您看北地苦寒,可鮮卑人卻是天下有名的勇猛,大夫說公子您是害了熱病,在鮮卑呆幾年一定會對身體大有裨益的。將軍大人是希望公子您在這北地打熬好身體,將來成為天下名將繼承咱們乞活軍,成為咱江北漢人的大救星。”
棘奴輕輕地搖頭:“可是我什麼都做不了……我是個沒用的人。”
他又開始呆呆地往馬車外望去。偌大的馬隊形近無聲,馬上的戰士麵容沉毅,即使呼嘯的北風刀子一樣的打在他們的臉上也不能擾亂他們禦馬的姿勢,仿佛在他們眼裏北地的寒冷不過如此,唯獨隻有領頭的那麵血色大旗在風裏無力地顫著。凡兒不知道再說些什麼,她拔出腰裏勾刃的小刀,在磨石上打磨起來。女人們都已經貼身帶著刀了,把刀刃磨得雪亮。乞活軍的女人們和男人一樣性烈,敵人攻進營寨的時候,揮刀割開自己的喉嚨,比活著受辱好。馬車裏棘奴被單調的磨刀聲充斥著,棘奴默默地凝視刀鋒上的冷光,低低地咳嗽了幾聲。
馬車外傳來了馬嘶聲。“冷了吧?天要黑了。”身披一件看不清楚顏色的皮甲,腰裏掛著一把橫刀的中年看到棘奴打馬過來,想合上簾子。
“魯大叔!咱們還有多久能到棘城呢?”棘奴看著中年漢子若後所思道。
姓魯的騎士仿佛看出了棘奴的心事,他放緩馬速,“咱已經過盧龍好幾天了,棘奴你在這馬車上睡上個兩三天就能看到棘城了。”很明顯漢子想要讓他的聲音溫和點刻意壓低了聲音,即使這樣仍顯得中氣十足。
“大叔,您去過棘城麼?”孩子拄著下巴若有所思。
“嘿!小少爺這可問對人了,這棘城可是北地的大城,慕容鮮卑的王帳所在。”說著又撓了撓他茂密的胡須,“你看你小字叫棘奴,咱這去的是棘城,李先生怎麼說的來著,公子此去必有大福。”
李先生是乞活軍的軍師,也許隻有祖父和父親知道他的姓名。這些武人理應看不起文人尤其是在亂世當中,可偏偏乞活軍上下對這個李先生甚是尊敬。魯大叔叫魯呈義是棘奴爺爺冉隆的親衛,這次他不僅是專程護送棘奴去北地他還和凡兒一樣都是父親安排常伴棘奴左右的包括這些精銳的騎士。棘奴心想:也許像凡兒姐姐說的那樣,雖然自己是個質子但仍然是乞活主將冉瞻的兒子,號稱伏龍將軍冉隆最喜愛的孫子,也許他真的是來北地治病的。
棘奴的目光跳過中年男子,又癡癡傻傻的望向遠方。中年男子看了看他,不易察覺的歎了口氣,打馬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