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裏浦見那兩個人影消失在視線之外,便急匆匆下樓,推開房門來到人行道上。以粗壯的法國梧桐為掩護,隨那個背著手的人影亦步亦趨。
此時已是深夜,家家關門閉戶,養精蓄銳。白日裏街道上的人聲喧嚷此刻都歸於平靜,隻有偶爾會從遠處傳來幾聲火車的轟鳴或者夜不歸宿的醉漢的吼叫,令身處其中但神誌清醒的人不禁一怔。
百裏浦跟了幾分鍾後,與前麵的人影越來越近,兩者之間隻隔著寥寥幾棵樹。此時,從人影的外形、移動的速度和行走的步伐看,百裏浦就已經猜測此人定是老中醫仇大夫。
果不其然,在快到縣醫院時,被跟蹤的人稍一回頭,用眼角的餘光向右側和後方輕輕一掃,看到沒有異常,便穿過街道,向“懸濟堂”走去。
百裏浦心想,此人是仇大夫已經確信無疑。可是他為什麼要深更半夜離開家門,溜到我家附近窺探?為什麼當閣樓上的燈光熄滅,他要匆匆折返?他看到了什麼?他想看到什麼?他不過是個中醫大夫,治病救人是其本分,莫非擔心百裏晏的病情有所反複,放心不下便前來探視?
近十年來,百裏浦一家與他一直平常相處,除了尋醫問藥並無其他關聯,也沒見其有什麼特殊舉動。隻是在今晚得知百裏晏離奇受傷之後,便好奇心頓起?或者每當夜深人靜之時,他都會躲在窗台下、籬笆外、路燈旁,如鬼魅般監視著一家人的一舉一動?
想到這,百裏浦忽然意識到,或者這個仇大夫身負尋找紅木盒子的重要任務。白天他以老中醫的身份出現,夜晚則要負責監視自己。但是,這些年來,為了保守心中不可公開的秘密,為了留蘇夢在身邊,為了維護家庭的完整,他都以各種理由拒絕任何人爬上閣樓。直到昨天淘氣的兒子將自己隱藏的秘密無意間掏出,才讓他不得不重新思索如何讓之前刻意營造的美好生活得以持續。可是,除了自己和兒子,沒有人知道紅木盒子和注射器的秘密,仇大夫也隻是無意間瞥見了注射器的“筆尖”與其他筆尖的不同,但並不知道其中隱藏的奧秘。
但是,如論如何,百裏浦必須一探究竟,他要將一切試圖破壞其生活和對未來美好憧憬的力量統統消除。
此時,仇大夫輕輕推開了診所的門,並迅速關閉,百裏浦則側身挪到診所門口。
一進房門,仇大夫就伸手從桌子下的抽屜裏抽出一張醫用便簽、一支圓珠筆和一個信封,剛要坐下寫字,突然發現未拉上窗簾,便急忙起身,幾步跨到窗前。
當百裏浦剛要伸頭向屋內張望時,一張白色窗簾倏地擋住了他的視線。但是,由於仇大夫用力過猛,窗簾一端在抵到終點後,又反彈回一段,透過露出的一點空隙,屋內的一切恰好被一覽無餘。
百裏浦看到,仇大夫抓起圓珠筆,將筆尖指向自己額頭,一麵做出猛戳的動作,一麵咧開嘴角,麵露神秘莫測的笑容,這與平日裏見到的溫文爾雅、不苟言笑的仇大夫判若兩人。這種笑百裏浦從未見過,其中包含著得意、預謀、輕蔑、神秘,讓百裏浦不得其解。
仇大夫重新回到座位上,展平便箋,用圓珠筆在上麵寫道:
石田くん,目標を見つけ、前と判斷し、近日得るとの調合指図書と処方、任務を完成する。希望と漂白私、協力してくれて中國を離れるか故郷――本多忠勝邦。
百裏浦幾乎通識日文,也了解一些RB文化。從高中開始,他就是一位日語考生,第一外語就是日語。這些年來,無論從事教學還是科學研究,凡用到外語時,必使用日語。
當他看到仇大夫要將信寫給“石田君”時,就開始猜測此人的身份。但是搜腸刮肚也未能找到答案。而看到仇大夫在落款處寫下“本多忠勝邦”時,百裏浦忍不住“啊”了一聲,像一把榔頭重重得砸在自己的後頸——這個名字雖一時無法想起,但對“本多”二字卻印象深刻。
他能回憶起的是,在讀研究生期間,蘇夢曾向他和另一位已經身陷囹圄的同學說起過“本多”這個RB姓氏的淵源。在二戰之前的RB國,“本多”是典型軍人家庭的姓氏。也就是說,絕大多數姓“本多”的RB人,如果不是現役軍人、退役軍人,就是出生在軍人家庭。
此時,百裏浦甚至想回家問問蘇夢,以解他的疑惑,但又怕勾起她對曾經那段戀情的回憶,影響到得來不易的愛情、婚姻和安穩的生活。對心思敏感的蘇夢來說,在任何時候,任何一個物件都有可能讓她回到從前,以多年前的視角對今天自己的行為和思想重新評判。
想到這兒,百裏浦不禁又“哎”了一聲,顯得十分無奈。
“誰?”仇大夫聞聲隨即問道。
百裏浦生怕打草驚蛇,屏住呼吸悄悄退到了路旁的大樹後麵。
仇大夫推門察看後,卻不見一個人影,隨即關掉了電燈,屋內一片漆黑。
隨口說了一句:“這又是誰家的貓啊,一到晚上就亂叫。喵,太晚了,你爺爺我要睡覺嘍!這老胳膊老腿的,禁不住折騰了。”
百裏浦聽到房門上鎖的聲音,稍作停留之後,便打算離開。
仇大夫知道有人窺視,便佯作休息,實際是躲在黑暗裏,透過窗簾和窗戶之間的空隙,仔細向外查看,不敢有半點分心。
他借著路燈燈光,看到一個人影悄悄從樹後轉出。起初,仇大夫以為此人一定是百裏浦,剛才的行動也一定被他跟蹤。但看到此人走路鬼鬼祟祟、一步三晃,不像平日裏行立坐臥都文質彬彬的百裏浦。此外,此人並未走向百裏浦家的方向,而是沿著門前的街道一直向前,時不時向兩旁的店鋪張望,像專門夜間行竊的盜賊一般。
看到這裏,仇大夫才如釋重負,摸索著將便簽折好裝入信封。
百裏晏見仇大夫並未發覺,便輾轉幾條街道迂回到家。見妻兒熟睡,也就和衣躺下。他哪裏還睡得著,眼睛一開一合地直到天明。
待吃過早飯,百裏浦便急急出門,先向學校領導請了假,便開始了“尋藥之旅”,拿著那張泛黃的藥方“按圖索驥”。
但是,雖然藥方子得來容易,但想要把要抓齊卻並非易事。
都說“功夫不負有心人”、“隻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但事實上,恁你功夫再強、心勁兒再足,也難免“竹籃子打水”,“空歡喜、白忙活”。那些“一萬年太久隻爭朝夕”的不見得趕上鬧市的早集,那些“三更燈火五更雞”的不見得榜上把名題。這世上,得意的事本就區區可數,哪那麼多輕而易舉、手到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