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記得生了病,也不記得被送進過醫院,對於我生病的事我一無所知,直到有一天,我發現自己仰臥在床上,透過一個陌生房間的窗戶向外看,看到的是灰色的天空。當時我4歲,我腦子裏閃過的第一個想法是我一定死了,躺在自己的墳墓裏,所見的灰色東西是還活著的人為我的墓填上的土。不過這個想法並沒有讓我感到沮喪,但讓我有點傷感的是,我可能再也看不到上麵的人了。然後我轉移視線,才意識到周圍的一切,並發現自己還活著。

但我的頭和手臂都動不了了,我的前額和耳朵周圍纏著大大的繃帶,包住了我的頭頂,就像纏著穆斯林男子用的包頭巾一樣;這“包頭巾”挺沉的,它讓我的頭難以轉動。我的手臂放在身體兩邊,幾根管子從我肘部的內側伸出來,連到掛在木製衣架上的一個精巧裝置上。這個木衣架是這個房間裏我唯一熟悉的東西—我家也有個一樣的。但是這兒肯定不是我家,因為其他東西都是陌生的。

過了一會兒,幾個身穿白大褂的男人和女人進了房間。除了我的主治醫生羅特巴特,其他人我都不認識。我很高興看到他,因為我喜歡他。你也無法不喜歡他,他的圓臉透著友善。他的前額中間有個凹痕,他說那是他小時候抓傷留下的。一想到羅特巴特醫生曾經也是個孩子,我就覺得很有趣。

羅特巴特醫生說我得了猩紅熱,但是已經好了。我聽不清他說的話,並將此歸咎於耳朵上的“包頭巾”。他在我床上坐下,握著我的手腕數脈搏。我看著他在數脈搏時雙唇在輕輕顫動著,覺得很好笑。

此後的數周裏,我總能見到羅特巴特醫生。過了一段時間,他扶我從床上坐起,這樣我從窗戶看到的就不隻是天空了。我看到了窗外的院子和院子裏的灌木叢與大樹。他摘掉了我手臂上的管子,這樣做時很疼,不過沒有更換我頭上的繃帶時那麼疼。每次換繃帶我都求他不要弄疼我,他滿口答應,卻總是做不到。

在一個美好的夏日,護士把我抱到一輛輪椅上,推我到院子裏。我坐在那兒曬太陽,這才意識到已經好久沒有出來了。我環顧四周,看到人們來往於樹叢間的小道上,這時,在院子的一簇樹叢下,我注意到兩隻穿著藍白相間的女人鞋的腳,我確定那是母親的,於是立刻大聲叫道:“媽媽,媽媽!”但是那雙腳卻走開了。我又大聲叫了起來,卻隻喚來了護士們。她們告訴我要平靜,太激動不利於我的病情,然後她們推我回了房間。但我無法平靜下來,我不停地扭著頭,大聲地叫著:“我要媽媽!我要媽媽!”

第二天,母親來病房看我。我向她伸出手,但是頭上的“包頭巾”讓我無法把臉轉向她,於是她就握住我的手,輕叩我的手背。她告訴我,她就是站在樹叢背後的那個人,但是護士們認為見到她會讓我太興奮,從而不利於心髒,所以護士告訴母親一定不要讓我看到她。

那之後母親就天天來看我了。她坐在床邊給我講她帶來的那本吉卜林的《叢林故事》,她一個接一個地講著故事,然後一遍又一遍地重複我愛聽的,直到我幾乎可以跟著她背下來為止。她還教我如何看時間,並用一個掛鍾給我講解。一天,她給我帶來一塊小手表,一塊真正的手表!手表是“馬文”牌的,於是“馬文”便成了它的名字。我不斷地練習看表,並且向醫生和護士炫耀我新學到的知識。

有個金發碧眼的護士我特別喜歡,她眼睛大大的,很可愛,而且對我照顧有加。她每次進我房間,我都感到很溫暖,舅舅約西也很喜歡她。自從在我房間裏見到她,他就經常來看我,不過與她相處的時間好像遠多於我。

一天,我的兩位護士很興奮地來到我房間,其中一位說:“安德裏什,你今天可以回家了。”我欣喜若狂。然後她們接著說:“但是,在你走之前,我們必須把你洗幹淨。”這就不那麼有趣了。首先,她們把我放進一個浴缸,然後用蜇皮膚的肥皂和一把硬刷子從頭到腳地給我刷洗了一遍,除了我頭上的“包頭巾”。接著,她們把我抱出浴缸,為我擦幹身體,把我帶到另一間浴室,讓我真正地洗了個澡,並且不停地提醒我別把繃帶弄濕。最後,她們給我穿上我自己的睡衣,把我帶到在另一個房間等待我的父母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