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有了,老馬!我想出來了。就把框子邊上留著的玻璃片拆拆幹淨,光把沒有鏡片的框子帶上出去,豈不好麼?”
馬得烈聽了,也喜歡得什麼似的,一邊從床沿上站跳了起來,一邊連聲的說:
“妙極,妙極!”
三十分鍾之後,穿著一身破舊洋服的馬得烈和隻戴著眼鏡框子而沒有玻璃片的詩人何馬,就在大世界的露天園裏闊步了。
這一天是三月將盡的一天暮春的午後,太陽曬得宜人,天上也很少雲障,大世界的遊人比往常更加了一倍。薰風一陣陣的吹來,吹得詩人興致勃發。走來走去的走了一陣,他們倆就尋到了滴篤班的台前去坐下。詩人擱起了腿,張大了口,微微地笑著,一個斜駝的身子和一個載在短短的頸項上的歪頭,盡在合著了滴篤的拍子,向前後左右死勁的擺動。在這滴篤的聲中,他忘記了自己,忘記了旁邊也是張大了口在搖擺的馬得烈,忘記了剛才打破而使他悲哀的鏡片,忘記了腎髒病,忘記了房東太太,忘記了大小各悲哀,總而言之,他這時候是——以他自己的言語來形容——譬如坐在奧連普斯山 上,在和詩神們談心。
在這一個忘我的境界裏翱翔了不久,詩人好像又得了新的煙世披利純似的突然站了起來,用了很嚴肅的態度,對旁邊的馬得烈說:
“老馬,老馬,你來!”
兩隻手支住了司的克 2,張著嘴,搖著身子,正聽得入神的馬得烈,被詩人那麼一叫,倒吃了一驚。呆呆向正在從人叢中擠出去的詩人的圓背看了一會,他也隻好立起來,追跟出去。詩人慢慢的在前頭踱,他在後頭跟,到了門樓上高塔下的那間二層樓空房的角裏,詩人又輕輕地很神秘的回過頭來說:
“老馬,老馬,你來,到這裏來!”
馬得烈走近了他的身邊,詩人更向前後左右看了一周,看有沒有旁人在看著。他確定了四周的無人,就拉了馬得烈的手,仍複是很神秘的很嚴肅的對馬得烈說:
“老馬,老馬,請你用力向我屁股上敲它幾下,敲得越重越好!”
馬得烈弄得莫名其妙,隻是張大了眼睛,在向他呆著。他看見了詩人眼睛上的那副隻有框子而沒有玻璃的眼鏡,就不由自主的浦的一聲哄笑了出來。詩人還是很嚴肅很神秘的在擺著屁股,叫他快敲。他笑了一陣,詩人催了一陣,終究為詩人臉上的那種嚴肅神秘的氣色所屈服,就隻好舉起手來,用力向詩人的屁股上撲撲的敲了幾下。
詩人被敲之後,臉上就換了一副很急迫的形容,匆匆的又對馬得烈說:
“謝謝,老馬,你身邊有草紙沒有?我……我要出恭去。”
馬得烈向洋服袋裏摸索了一回,摸出了一張有一二行詩句寫著的原稿廢紙來給他。詩人匆忙跑下樓去大便的中間,馬得烈靠住了牆欄在看底下馬路上正在來往的車馬行人。他看一陣太陽光下的午後的街市,又想一陣詩人的現在的那種奇特的行為,自家一個人就同瘋子似的嗬嗬嗬嗬的笑了起來。
原來詩人近來新患痔疾,當出恭之前,若非加上一種暴力,使肛門的神經麻痹一點,糞便排泄的時候,就非常之痛。等詩人大便回來,經了馬得烈的再三盤問,他才很羞澀的把這理由講給了馬得烈聽。這時候詩人的臉色已因大便時的創痛而變了灰白,他的聽滴篤班的興致也似乎減了。慢慢地拖著腿走了幾步,他看看西斜的日腳,就催馬得烈說:
“老馬,時候已經不早了,我們回去罷!”
馬得烈朝他看了一眼,見了他那副眼鏡框子,正想再哄笑出來的時候,又想起了他的痔瘡,和今天午後在扶梯頭朝天絆倒時的悲痛的叫聲,所以隻好微笑著,裝了一副同情於他的樣子回答他說:
“好,我們回去罷!”
三 到街頭
一
詩人何馬和馬得烈聽了滴篤班出來,立在大世界的門口步道沿上,兩隻眼睛同鷹虎似的光著突向眼鏡圈的外麵,上半身斜伏出在腰上,駝著背,彎著腰,並立著腳,兩手捏緊拳頭,向後放在突出的屁股的兩旁,做了一個矢在弦上的形勢。仿佛是當操體操的時候,得了一個開快步跑的預令,最後的一個跑字還沒有下來的樣子,詩人的頭盡在向東向西,伸直了短短的脖子,在很急速嚴密的注視探看。因為當這將晚的時候,外灘的各公司裏,剛關上門,所以愛多亞路的大道上來往的汽車一乘乘的接連不斷。生來膽子就柔和脆弱,同兔兒爺一樣的詩人何馬,又加上以百四十斤內外的一個團團肉體,想於這汽車飛舞的中間,橫過一條大街,本來是大不容易的事情。結果我們這一位性急的詩人,放出勇氣,急急促促的運行了他那兩隻開步開不大的短腳,合著韻律的急迫原則地搖動他兩隻捏緊拳頭的手,同貓跳似的跑出去又跑回來跑出去又跑回來的跑了好幾趟。終竟是馬得烈歲數大一點,有了忍耐的修養,當何詩人在步道沿邊和大道中心之間在演那快步回還的趣劇的當中,他隻突出屁股彎著腰,捏著拳頭,搖轉著眼睛,隻在保著他那持滿不發的開快步跑的預備姿勢。
資本主義的利器,四輪一角的這文明的怪物,好像在和詩人們作對,何馬與馬得烈的緊張的態度,持續了三十分鍾之後,才能跑過到馬路的這一邊來,那時候天上的春星已經和詩人額上的汗珠一樣,一顆顆的在昏黃的空氣裏搖動了。
詩人何馬,先立住了腳,拿出手帕來揩了一揩頭,很悲哀而緩慢的對馬得烈說:
“喂,老馬,你認不認得回家去的電車路?在這一塊地方我倒認不清哪一條路是走上電車站去的。”
馬得烈茫茫然舉著頭向四周望了一望,也很悲哀似的回答說:
“我,我可也認不得。”
二詩人朝東向西的走了一陣,到後來仍複走到了原地方的時候,方才覺悟了他們自己的不識地理,何馬就回轉頭來對馬得烈說:
“老馬,我們詩人應該要有覺悟才好。我想,今後詩人的覺悟,是在坐黃包車!”
馬得烈很表同情似的答應了一個“烏衣”之後,何詩人就舉起了他那很奇怪的聲氣,加上了和讀詩時候一樣的抑揚,叫了幾聲:
“黃———汪———包車!”
詩人這樣的昂著頭唱著走著,馬路上的車夫,仿佛是以為他在念詩,都隻舉了眼睛朝他看著,沒有一個跑攏來兜他們的買賣的,倒是馬得烈聽得不耐煩了,最後就放了他沉重宏壯同牛叫似的聲氣,“黃包車!”的大喝了一聲。
道旁的車夫和前麵的詩人,經了這雷鳴似的一擊,都跳了起來。詩人在沒有玻璃的眼鏡框裏張大了眼睛,回轉身來呆立住了,車夫們也三五爭先的搶了攏來三角角子兩角洋鈿的在亂叫。
講了半天的價錢,又突破了一重包圍的難關,在車鬥裏很安樂的坐定,苦力的兩隻飛腿一動之後,詩人的煙世披利純又來了。
噢噢嗬!我回來了,我的聖母!
我聽了一曲滴篤的高歌,噢噢嗬!
我發了幾聲嗚呼,發了幾聲嗚呼!
……
正輕輕的在車鬥裏搖著身體念到這裏,車子在一個燈火輝煌的三岔路口拐了彎,哼的一陣,從黃昏的暖空氣裏,撲過了一陣油炸臭豆腐的氣味來。詩人的肚裏,同時也咕嘍嘍的響了一聲。於是饑餓的實感,就在這《日暮歸來》的詩句裏表現出來了:
噢噢嗬,我還要吃一塊臭豆腐!
本來是輕輕念著的這一首《日暮歸來》的詩句,因為實感緊張了,到末一句,他就不由自主的放大了聲音衝口吐露了出來。高聲而又富有抑揚地念完了這一句“我還要吃一塊臭豆腐”之後,他就接著改了平時講話的口調叫車夫說:
“喂,車夫,你停一停!”
並且又回轉頭來對馬得烈說:
“喂,老馬,我們買兩塊臭豆腐吃吃罷!”
這時候馬得烈也有點覺得餓了,所以就也叫停了車,向洋服袋裏摸出了兩角銀角子來交給已經下車立在那裏的何詩人。他們買了十幾塊火熱的油炸臭豆腐,兩人平分了,坐回車上,一邊被拉回家去,一邊就很舒徐的在綽拉綽拉的咀嚼。在車鬥裏自自在在的側躺著身體,嘴銜著臭豆腐,眼看著花花綠綠的上海的黃昏市麵,何詩人心裏卻在暗想:“我這《日暮歸來》的一首詩,倒變了很切實的為人生而藝術的作品了,啊啊,我這偉大的革命詩人!我索性把末世詩人辭掉了罷,還是做革命詩人的好。”
二
二詩人日暮歸來,到了三江裏的寓居之後,那位聖母似的房東太太早在電燈下擺好了晚餐,在等候他們了。
何詩人因為臭豆腐吃多了,晚餐的時候減了食量,隻是空口把一碗紅燒羊肉吃了大半碗,因此就使馬得烈感到了不滿。但在聖母跟前,馬得烈又不敢直接的對詩人吆喝,因為怕她看穿他們的圈套,所以隻好葛羅葛羅的在喉頭響了一陣之後,對何詩人說:
“喂,老……噢噢,大人,你為什麼吃飯的時候,老吃得那麼響?”
實在是奇怪得很,詩人當吃飯的時候,嘴裏真有一種特別的響聲發生出來。這時候詩人總老是光著兩眼,目不轉睛的釘視住那碗他所愛吃的菜,一方麵一筷一筷的同驟雨似的將那碗菜搬運到嘴裏去的中間,一方麵他的上下對合攏來的鯰魚嘴裏就會很響亮很急速的敲鳴出一種綽拉綽拉的響聲來,同唱秦腔的時候所敲的兩條棗木一樣。詩人聽了馬得烈的這一句批評之後,一邊仍舊是目不轉睛筷不停搬的綽拉綽拉著,一邊卻很得意的在綽拉聲中微笑著說:
“噯噯,這也是詩人的特征的一種。老馬,你讀過法國的文學家郎不嚕蘇的《天才和吃飯》沒有?據法國郎不嚕蘇先生說,吃飯吃得響不響,就是有沒有天才的區別。”
詩人因為隻顧吃菜,並沒有看到馬得烈說話時候的同豬臉一樣的表情,所以以為老馬又在房東太太麵前在替他吹捧了,故而很得意的說出了這一個證明來。其實郎不嚕蘇先生的那部書,他非但沒有看見過,就是聽見人家說的時候,也聽得不很清楚。馬得烈看出了詩人的這一層誤解,就又在喉頭葛羅葛羅的響了一陣,發放第二句話說:
“喂!噯噯……大人,郎不嚕蘇,怕不是法國人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