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 白
——代跋
母親說:為我揪一下白發吧。
我的手滑過母親的長發,那曾經是令我心動的墨瀑,如今,已經濺起了銀亮的水花。
戴上CD的耳機。這可是一項枯燥而長期的工作,在細細密密的黑發中精心挑出白色的頭發來,再一狠心揪掉。隻是沒想到,白發在黑發中,竟是那樣礙眼,那樣肆無忌憚。
印象中,母親一直是位風姿綽約的美人,有著烏木一般豐美的長發,銀月一樣潔白的麵龐,天鵝似的優雅的頸項,黑曜石樣靈動的眼眸,永遠都端莊得體地微笑著或傾聽著,在別人的盛讚中留下驚鴻一瞥的身影。
母親身上流淌著詩書世家的血液,據說外祖母家族曾出過兩位太傅。她的一切都應該像是托爾斯泰小說裏描述的那樣:拖著結有百褶的裙裾,右手持一把精致的象牙小扇而左手則被殷勤的男士恰到好處地握著,她的頸項因不堪美發的重負而微向後傾,越發襯托出紆尊降貴的氣質,然後,步入金碧輝煌的歌劇院,在鐫有族徽的包廂裏欣賞著合乎身份的藝術……
CD裏的音樂有些聲嘶力竭,我循著那激蕩的節奏找尋著明目張膽的銀白。那些歲月的殘酷無情地爬上母親高傲的頭顱,仿佛是阿爾卑斯山的積雪。
我一直一直都這樣認為,母親是比我更生錯了年代生錯了地點的悲劇人物。在與現實的洪流擦肩而過時,我知道了自己要做一個旁觀者,而母親則被不屬於她的時代引向錯愕,無奈,最後默默地接受。
然而我錯了,母親始終都在以她的優雅做堅強的抵抗。她要孝敬老人,要維護家庭,要哺育子女,還要事業有成。我一直不敢寫母親,因為母親是我心目中最完美的女神,她出得廳堂的儀態萬方與入得廚房的溫良賢惠,不是幾處閑筆可以描摹的。可完美的女性總有不為外人道的悲哀,就是高處不勝寒。
我小心翼翼地拔除著那些本不該存在的白發。偷看了一眼母親。母親正專注於醫學專業書。多少年都是這樣的,母親在不交際,不吃飯,休息之餘的時候,便是讀書或學習,總是同時做著複數以上的事情。年幼的我正是被那挑燈夜讀的身影所迷惑,繼而開始了自己的求知之路。我記得一個人在路上蹣跚的時候,總有一對靈秀的眼睛引導我前進,總有一雙溫暖的柔荑在我遇阻的時刻送上堅定的一扶。我記得我一直都想躲避那目光,想掙脫那扶持,我以為那是桎梏,是陷阱,是囹圄,是我想方設法要逃卻總也逃不開的宿命。
雖然極不情願相信,又不得不承認,母親一直以她女神般的愛教導我,感知我,啟迪我,讓我頓悟什麼才是應該追尋的真實。
當我有了小小的成績,得到大家的褒揚時,我會沾沾自喜。但當母親出現後,大家會異口同聲表示“有其母才有其女”,“起碼也應該做到這樣的不俗吧……”其實早該知道,自己的一切都是母親賜予的,隻是那曾經叛逆的心性拒絕承認這個事實罷了。
而且,從不知道母親在父親遠在新疆哈密當飛行教員近二十載的時候,在獨自與生活的瑣碎和庸常抗衡的時候,在忍受著我的無理取鬧的時候,是以怎樣的心情來麵對,又是以怎樣的堅強來繼續每天新的生活。
所以,命運之神過早地將歲月之痕編織進母親的冠頂。我在耳朵裏聽著《forever dry》時,心裏忽然感到也是無比地感到一種想為母親淚流的衝動,不可遏製。
那一絲絲的白發,都是為我而生的!
二○○一年十月三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