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伊卡裏亞和薩摩斯的人們為了一條水路發生爭執,這兩個麵積不值一提的小島都盛產無花果,在還未被更大的城邦控製前,急欲讓農作物駕著船漂洋過海換取奢侈品,比如那些有淺花紋的赤金的盤子,女人用來描眼睛的孔雀石,甚至鬆香和味道濃鬱的肉桂。兩方都派人不遠萬裏趕到特爾斐尋求啟示。
特爾斐的主人長期失蹤。我的女祭司皮提婭[Pythia]們得到了足夠多的三足鼎,她們替我接受犧牲的濃煙和香味,把語焉不詳的讖語記錄在羊皮紙上。我無意偏袒任何一方。羊皮紙上原始的字符熏得焦黑,最終不得不被接受。頭三年伊卡裏亞先轄住水路,斂了大筆稅收,連奴隸們都穿上柔軟的罩袍。貴族跟奴隸們一起享樂,夜夜笙歌;眼紅的薩摩斯忍氣吞聲,許諾給東方大陸的居民每年供奉三個塔朗特的黃金,以此向伊卡裏亞示威,才勉強分一杯羹。
雅辛托斯對我的工作不以為然。
“我十四歲了,明年就要十五歲,胸膛會繼續飽脹,像你的一樣。”他說得十分篤定。而我也沒有理由懷疑。
投其所好,我專心和雅辛托斯比賽競技。我告訴他奔跑時手臂怎樣擺動,張弓時怎樣瞄準,甚至忽視他的年齡,當我縱馬駕車時就讓他挨在我身邊,事實上我充任了斯巴達王子的禦者。我手把手教會他投擲鐵餅,那孩子喜歡這項運動甚過其他。
“斯明透斯[Smintheus]啊,”我的大孩子不恭地嚷嚷,他用“鼷鼠”來指認我,又好笑又納悶——那種卑下的動物竟然也得到神的庇佑,“我要跟你比試拳腳!你能做到的,我也能!”
正午的陽光向來毒辣,可沒有任何事物能阻止這個孩子的心血來潮。我心甘情願地為他服務,除去各自的衣衫,親自塗上適量的橄欖油,兩個兒的皮膚都油光鋥亮。我耐心地纏好他手掌上的皮革和布帶,那孩子靈巧的手指便攥成拳頭,微弓著身子擺好了架勢。
雅辛托斯進步很快,很認真,總在努力消化我傳授給他的格鬥技巧,並想馬上付諸實踐,第一時間內將我這個老師打倒在地。而我則努力讓自己有個沉重的肉身,接受他揮過來的每一道力量。打累了,他便在我懷抱中,我會帶他去流水邊,刮去汗垢,並排躺倒在碎石突兀的沙地上,那裏連薩蹄兒[Satyri]都很少涉足。
也許打盹,在徹底進入敘普諾斯[Hypnos]的睡鄉之前,我一一回答他拋來的不成問題的問題,有時他在烈日的眩暈下喃喃自語。
無論善行惡跡,我的故事全希臘都頌詠著。雅辛托斯喜歡種種對於他來說都很值得嚐試的舉動。
“那些庫克洛佩斯[Cyclopes],為司雷霆者打造閃電的巨人們,你真的把他們都殺掉了?”
“不用說,那源自我的憤怒。”
我的兒子埃斯庫拉庇俄斯[Aesculapius],智者喀戎[Chiron]的得意門生,習得一身好醫術。他兢兢業業地療治人類的病痛,更多的人都長命百歲地活下去。這卻觸怒了宙斯[Zeus]。宙斯認為埃斯庫拉庇俄斯僭越了神的權力,竟然用霹靂殺死了他。埃斯庫拉庇俄斯是我最有頭腦的兒子,我很少關注他,卻最放心他。他繼承了我全部的善良和悲憫,又不像我喜怒無常。麵對埃斯庫拉庇俄斯蓄滿了仁慈的胡須,我既驕傲又嫉妒,相比較之下,埃斯庫拉庇俄斯更像個純粹的神明。他的死亡當然使我失去了控製,我把替宙斯幹活兒的庫克洛佩斯們統統捆綁起來,用他們剛剛煆打好的霹靂製其於死地。易言之,我的父親殺了我的兒子,我又殺了他的兒子複仇。
“敢當麵頂撞司雷霆者,隻有你呀。你不害怕嗎?”那孩子失了睡眠的欲望,意興盎然。
“隻要足夠強大。”我隻能先這樣回答給他。
我們的族係就是年輕一代踏在年長一代的屍骨上執掌神權。克洛諾斯[Cronos]推翻了烏拉諾斯[Uranus],宙斯又囚禁了克洛諾斯,到了我們這一輩,好鬥的雅典娜[Athena]曾是被普羅米透斯[Prometheus]預言的那個即位者,但就目前的表現,她樂衷做宙斯最堅定的同盟。也許預言有誤,對於一個出生就不被天地所祝福的個體來說,我更有理由怨恨宙斯。這個神王從來都沒對我的力量失去警惕,他借我這次的忤逆行動將我貶黜奧林波斯山,降為凡人,給斐賴的王阿德墨托斯[Admentus]服了七年苦役。遇到雅辛托斯之前,我剛剛恢複了自由之身。我有理由認為雅辛托斯是我重返神界的最好的禮物。我還應該告訴他,的確有一種淩駕於所有暴力之上的威懾,是記憶也是創造,是相對的困擾也是絕對的製約,往古來今最能擊中心靈的脆弱,也能賦予膜拜者無可匹敵的勇氣。那是唯一能令我屈膝的力量。
大孩子倦了,終於在我的臂彎中沉睡,直到繁星掛滿天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