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家夥打熬不住,跑去找前妻借錢。前妻報了警,他已經被收押了,聽說要重判。除了他們兩位,大家都平安。到處都在討論什麼工作好,比方說,在婦女俱樂部的桑那浴室裏賣冷飲,每天可以得不少小費,或者看守收費廁所,可以貪汙門票錢;什麼工作壞,比方說,在火車站當計件的裝卸工。我的工作是最壞的一類,所以我對這種談話沒有了興趣,從人群裏走出來,打量時而走過的F們。她們也穿著黑馬甲,但是都相當合身,而且馬甲下麵的白襯衣都那樣一塵不染。有時候我站在她要走的路上,她就嫣然一笑,從旁邊繞過去——姿儀萬方。我雖然不是懷疑主義哲學家,但也有點相信那位死在屠場裏的老兄了。後來散會以後,公司留些人個別談話,謝天謝地,其中沒有我。我從U·K·使館偷了一本書,它是我自己寫的,書名叫作《我的舅舅》;扉頁上寫著XX兄惠存,底下署著我自己的名字。很顯然,它是我那天晚上題寫的幾十本書之一,書主把它放在餐桌或者沙發上,我就把它偷走了。按我現在的經濟能力,的確買不起什麼書,不管它是不是我自己寫的、有沒有六折優待。我回家時,F正平躺在床墊上,手裏拿著那本書。她把視線從書上移開片刻,說道:你回來了。我沒有回答,坐在椅子上脫掉皮鞋,心裏想著,無論如何要弄雙輕便鞋。後來她說:這書很好看。過了片刻又說:很逗。出於某種積習,我順嘴答道:謝謝。她就坐了起來,看看那書的封麵,說道:這書原來是你寫的——真對不起,我看書從來不看書名。這種做法真是氣派萬千——把世界上所有的書當一本看,而且把所有的作者一筆抹煞。我覺得演員或者時裝模特兒不可能有這麼大的派,對她的疑心也減少了。那天下午上工之前,我就把衛生間的門裝上了。以上故事又可以簡述如下,F和M被安置在一起,因為她始終保持了風度,還因為M有一位懷疑主義的學兄,所以他對她疑慮重重。後來懷疑主義的學兄死掉了,還因為別的原因,M決定把這些疑慮暫時放到一旁,和她搭夥幹些必要的事。不知道你是否記得,我小時候在自己家的院子裏搭過帳蓬,在裏麵鼓搗半導體。這種事實說明我在工藝方麵有些天賦,除此之外,我這個人從來就不太老實。所以後來我就從建築隊裏偷了油漆、木料、還有建築材料,把那間房子弄得像了點樣子,還做了一張雙人床。這個故事和《魯濱孫飄流記》的某些部分有點雷同,除了那張雙人床。那張床的事是這樣的:有一天上班我給那位糟蛋師傅上煙時,把整整一盒煙塞到他口袋裏,而且說:我要給自己做張床。他說他不管,但是他看到工地上有一捆木檁條。這捆檁條我早就看到了。然後我給了木匠師傅一盒煙,說了我要做床的事,他說他也不管,就去找別人聊大天。然後我打開一盒煙,散給在場的每一個人,就把那捆檁條拖出來,依次使用電鋸、電刨子、開筍機,把檁條做成床的部件,然後打成捆,塞到角落裏。我幹這件事時,大夥都視而不見。直到幹完,才有人對我說:你好像幹過木匠活。我告訴他小時候幹過,他就說:下回我打家俱找你幫忙。天黑以後,我叫F和我一道來工地把那一捆木頭拿了回去,當夜就組裝成床架。我不記得魯濱孫幹過這種事。在此之前,我已經把床墊拆開修好了,F還把破的地方補了補丁。我們把床墊從地上抬起來,放在床板上,就完成了整個造床過程。它是一件很像樣的家俱,但很難說清它是我自己造的,還是偷來的。初次睡在上麵時,我心花怒放。當你很窮時,用上了偷來的東西,實在是很開心的事。臨睡時,我甚至一時興起,給F解開了脖子下麵的兩個扣子。F依舊很矜持,但是臉也有點紅。後來她就在昏暗的燈光下躺在我身旁,身上有一副乳罩和一條內褲,都是粉色的。我也饒有興致地看著她窄窄的溜肩,還有別的地方。F目不邪視,但我看出她在等待我伸手去解開她的內衣。說實在的,我已經伸手準備這樣幹了,但是我又覺得這粉紅色的內衣有點陌生,就順嘴問了一句。她說是她買的。我問什麼時候買的,她說前天。忽然間,我情緒一落千丈,就縮回手去。又過了一會兒,我說:睡吧,就閉上了眼睛。再過了一回,F關上了電燈。我們倆都在黑暗中了。懷疑主義的學兄說,公司怕我們對合同反悔,就雇了一大批漂亮小姐,假裝待安置人員,用她們來鼓舞我們的士氣。假如此說是成立的,那麼她們的工作就該隻是穿上佩有紅色D字的衣服在公司裏走走,不會有一個F來到我家裏。現在既然有一個F睡在我身邊,我應該狐疑盡釋,茅塞頓開,但我還是覺得不對頭——她和我好像根本不是一類東西。在這種情況下,我當然想再聽聽那位學兄的高見,可惜他死掉了。我和F睡在一個床上時,就在想這些問題。後來她說:喂。我說:什麼?她說:你該不是舍不得錢給我買衣服吧。我說:不是。她說:那我就放心了。過了一會兒,她都睡著了,我又把她叫醒,告訴她說:我當然不反對你去買衣服,不過,你那些衣服假如不是買的,而是偷來的,那就更好了。我怎麼會說出這些話來,這些話是什麼意思,我自己都無法解釋。就著窗外的路燈光,我看到F大睜著眼睛在想。忽然她嘿嘿一笑,說道:我明白了。她明白了些什麼,我也是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