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五十歲開始9(1 / 3)

早年的老鄰居

一、先交代幾句

早年住的地方叫“山上”,這片是二十一最早的家屬區。當初是為了防止水害才選址在山上的吧。山上的地勢像一個倒扣的簸箕,南麵坡勢平緩,東麵、北麵是陡坡。無論哪一麵騎自行車都上不去,隻能推著走。這片有七趟房子,一趟五棟,算一個居民組。總共有35棟房,全是用拉合辮子碼起來的草房。每棟房開三個門,一棟房就形成三個院,有一條十幾米長的院脖子,通常做法是大門的兩邊是豬圈,豬圈上掛著用草繩子做的圓圈,是用來嚇唬狼的,因為偶爾有狼來叼豬崽子。門前的街道和胡同裏還有殘留的樹根子,有點像原始部落。兩家一個院住對麵屋。這樣算來這一片住著有200多戶人家。全是正式職工,沒有一戶閑散雜人。

我家這棟房子在三組,也是住六家,我家在中間。最早住西房山頭和住東房山頭兩家是湖南人,都是抗美援朝之後,從朝鮮戰場上回來整編之後分到這地方的。這兩家湖南人都挺有特點,所以記得比較深。敘述從1960年後說起,因為從那時我開始記事兒。

二、先從住西房山頭這家說起

這家姓達,戶主三十四五歲,是森鐵處的領導幹部,夫妻和睦過日子平和,對孩子管得嚴。他家比我大的孩子有兩個,老大是男孩子,叫達世彬,我上小學一年級時,他大約在四五年級。在我們這些小孩兒眼裏就是挺大一個人了。達世彬特別淘氣,在學校淘得出名。有時鼓搗一些玩意挺有意思。那時候窮呀,大多穿自己家做的布鞋,那年他有一雙新球鞋,是憑票供應買來的。到下雨天他就舍不得穿了。為了保護這鞋,他用木板釘一個兩寸多高的小板凳綁在腳上,像踩高蹺似的。因為都是土道,踩下去小板凳就陷在泥裏拔不出來了,這個小發明失敗了。白天大人不在家,他在白紙上畫王二小放牛,老頭鏟地,把家裏窗戶擋上,用手電筒放幻燈,招呼別人家孩子去看,他收門票。給三五分錢就行,沒有錢的可以回家拿東西,大洋釘、融化好的鉛塊、鉛筆什麼都行。進不去的孩子,在門口巴望著,大人快下班了,他就把裏邊的孩子攆出來了。最嚴重的有一次他在學校淘氣了,班主任老師說要告訴他爸。結果他放學後沒回家,跑了。學校老師,同學和他父親的單位都出人找,幾天沒有消息。到第七天,他回來了。沒有回家,在學校大門外站著。消息馬上傳開來,人們都來看他。已經沒孩子樣了:滿臉黢黑,兩隻眼睛一眨一眨的布滿血絲,腳上穿一雙破舊的鴛鴦鞋。原來他不買火車票跑到綏化,一雙新球鞋他說在睡覺時被人給脫去了,揀了兩隻舊鞋回來的。也有人說那新球鞋可能是讓他換吃的了。從那以後,他老實許多再沒弄出什麼大事兒。

他有個妹妹,叫達德玉。她眼皮上有一個疤瘌,和我年齡一般大,一起上學。到現在我也不明白,那年月虱子臭蟲怎麼那麼多,天天晚上全國人民抓虱子。有同學去她家玩,看見她在抓虱子,於是同學給她編一段順口溜:疤瘌眼兒香,疤瘌眼兒臭,疤瘌眼兒在家抓臭蟲。

這一家人家在1965年轉回湖南老家,舉家南遷了。從那以後再無消息。

老達家搬走之後,又搬來一戶新婚夫妻。男的是河北人,長得四方大臉虎背熊腰,綽號“三棒”,說話老呔味兒,在機務段小火車上當司爐。新媳婦是綏化的農村姑娘,身板長得結實長相一般。這三棒特別能幹,能往家扛柴火,能“整”公家東西。下班回到家沒有閑著時候,會木匠活能種地,一天總是嘻嘻哈哈沒什麼脾氣。休班時有同事從門前路過和他開玩笑,問他昨晚幾棒?他也嘻嘻哈哈付之一笑。我那時候是小孩子,覺得不是什麼好話,不知道幾棒啥意思。新媳婦剛搬來那會兒好像特幸福,一天總是眉開眼笑,到各家去串門。有時候在大門口,新媳婦和幾個鄰居婦女湊在一起,小聲嘀嘀咕咕嘮嗑兒,一會兒臉色緋紅哈哈大笑。把我們這些小孩子笑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過了一段時間,鄰居發現這媳婦有毛病,上誰家串門,趁人不注意拿東西,夏秋兩季出去偷青。她家不缺柴火,可也趁人看不著時掰別人家杖子燒火等等,很討人嫌。大夥知道後,就不願意搭理她,她也就很少串門了。幾年後她家對門搬走之後,沒有願意和她住對麵屋的,她家把對門堵死,自己用一個外屋地,過起來獨門獨院日子。這媳婦最大的本事就是能生孩子,按孩子年齡算一算,幾乎沒有空懷的時候,不過七八年的工夫,連男帶女生了五個。她娘家在綏化農村,每年都有來串門的,來了就得劃拉點東西,加上孩子多,雖然三棒能幹,日子過得一直很緊巴。他家老大是男孩,叫大利,老二比老大小一歲也是男孩子,可能為了好養活吧,他爸管他叫二犢子。還是在這倆孩兒上學之前我和他們在一起玩過。因為後來不來往,後麵的幾個孩子情況我就不清楚了。

直到後來我有機會和二犢子近距離接觸一次。我一直不好意思像他爸那麼叫他,隻管他叫二犢,這樣聽著沒什麼毛病。他給我講了他的一段故事讓我十分驚詫。那是1991年冬天我患病在區職工醫院住院,同病房有二犢,他也在住院,這時候他已經20多歲長得儀表堂堂。現在子承父業,在森鐵機務段當司爐了,和他爸爸當年一樣。這個病房有8張床,8個病人我都認識。我隨身帶一本《聊齋》閑得無聊我就給他們講一段鬼故事。一天二犢纏著我讓我再講一段,我說你拿去自己看吧,二犢說:“大哥我不認得字呀。”我很驚訝,問:“你怎麼會不認得字呢?”他說:“嗨,別提了。大哥你知道,我家孩子多,窮呀。上學時每年一到六一,學校開運動會,就要求穿白布衫藍褲子。每個班都有幾個沒有的,老師把同學年各班沒有的組織到一個方隊,跟在學年方隊的最後,同學們叫我們‘打狼隊’。我從一年級開始一直是打狼隊的。到四年級的時候,又到六一兒童節,老師又要求穿白布衫藍褲子。我回家央求媽,出乎意料,我媽答應了,大聲說:‘好,今年咱也穿白布衫藍褲子。’我樂壞了。到六一那天,我媽給我穿戴好了,我心裏這個高興呀。樂顛顛地上學去了。開始感覺挺好,過一會兒集合,我發現大夥都看我,我不知道咋回事兒。我開始留心別人的衣服。這一看我發現我的和別人的不一樣,我一下子明白了,別人的是的確良做的,我的是用白布做的。我頓時無地自容,抬腿就跑,從那以後天天逃學,直到17歲進青年點之前,再沒進過學校大門。”我聽了之後唏噓不已,連連惋惜這孩子讓他媽給耽誤了。

2006年我回家過春節,向家人打聽起這戶人家,父親長長地唉了一聲不無惋惜地說:“二犢子他爸得腦血栓了,現在走路都費勁了;二犢子和老婆感情不和離婚了;最慘的是大利,他出去上班,老婆在家與人通奸。大利回來堵個正著,一怒之下把奸夫殺了。好在法院認定他是激憤殺人,從輕判處死緩,保住性命了。那沒有20年也回不來呀。唉……”

我聽了之後不知說什麼是好。易曰:“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按說他家不能算是“不善之家”,怎會攤上這事兒?

三、再說住在東房山頭的人家

東頭也是先後住過兩家,均以兩口子打仗厲害、有個性而聞名,那房子因而成為“邪”宅。

第一個戶主也是湖南人,抗美援朝時是部隊的衛生員,轉業後在森鐵處的醫務所當醫師,姓張,大夥尊稱張大夫。給人外表的印象很斯文,平常總是穿料子製服,皮鞋鋥亮,很少和鄰居講話,城府很深的感覺。他業餘愛好釣魚,夏季裏他在家門前堆一個糞堆,用草袋子蓋著,用來養蚯蚓,準備去釣魚時打開一翻,魚餌就夠了。他釣魚回來聽大人說隻是自己吃,絕對不給老婆孩子吃。兩口子時常打架,打一次就要轟動整個山上家屬區。他打老婆的特點是每次打仗時先把門插上,在屋裏悶頭打,無論老婆怎麼呼救,鄰居怎麼叫門,他不打夠不罷休。等他打夠了,在屋裏把自己的儀表修飾好,開門。那老婆不依不饒,大罵著一個箭步躥出門外。你看到的張大夫是滿臉笑容,跟什麼事兒也沒發生似的大氣不喘,心平氣和地禮讓鄰居屋裏就座。他家有一個平頂的小倉房,老婆衝出去之後三下五除二爬到小倉房頂上,一手叉腰,一手指點著屋裏,跳著腳用湖南話一字一板地拖著長腔,一聲接一聲地破口大罵:按、日、你、娘、的、狗、找(聽著是這麼個音,到現在也不知道確切意思)。這時候前後鄰居都來看熱鬧,總要有四五十人圍觀。這老婆轉過身來對著大夥,像列寧演講似的身體後仰、前探、揮手,不管大夥能不能聽懂,曆數張大夫的“滔天罪行”。張大夫在屋裏和來勸架的人嘮嗑兒。絕對不說打架的起因和辯解什麼。隻是東扯西拉地閑聊。過一會,閑嗑兒嘮得差不多了,該罵的老婆也罵夠本了。張大夫從屋裏出來,用幾句湖南話把老婆勸下來,連哄帶推弄回屋裏。這節目到此結束。明天早晨起來和昨天什麼事沒發生一樣,照常過日子。再過個把月的,兩口子再次打仗,節目形式和前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