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2 / 3)

(3)但是,說"中道"在於不片麵(即非有非無),意昧著進行區別。而一切區別的本身就是片麵的。因此在第三層次上,說萬物非有非無,說"不片麵的中道"即在於此,這些說法又隻是俗諦了。真諦就在於說:萬物非有非無,而又非非有非非無;中道不片麵,而又非不片麵(說見《二諦章》卷上,載《大藏經》卷四十五)。

由以上所用的"有""無"二字,當時的思想家可以看出或者感到,佛學討論的中心問題,與道家討論的中心問題,有相似之處,都是突出"有,無"二字。當然,一深入分析,就知道這種相似,在某些方麵是表麵的相似;可是,在道家將"無"說成"超乎形象",佛家將"無"說成"非非"的時候,卻是真正的相似。

還有一個真正相似之處:佛教此宗與道家所用的方法,以及用這種方法所得的結果,都是相似的。這種方法是,利用不同的層次,進行討論。一個層次上的說法,馬上被高一層次上的說法否定了。我們在第十章已經看到,《莊子·齊物論》所用的也是這種方法,它就是以上剛才討論的方法。

一切都否定了,包括否定這個"否定一切",就可以達到莊子哲學中相同的境界,就是忘了一切,連這個"忘了一切"也忘了。這種狀態,莊子稱之為"坐忘",佛家稱之為"涅盤"。我們不可以問佛教此宗,涅盤狀態確切地是什麼,因為,照它說的,達到第三層次的真諦,就什麼也不能說了。

僧肇的哲學公元五世紀,在中國的佛教此宗大師之一是鳩摩羅什。他是印度人,出生的國家則在今新疆省內。他於401年到長安(今陝西省西安),在此定居,直到413年逝世。在這十三年中,他將許多佛經譯為漢文。教了許多弟子,其中有些人很出名,很有影響。這一章隻講他的兩個弟子:僧肇和道生。

僧肇(384-414年),京兆(今西安附近)人。他先研究老莊,後來成為鳩摩羅什弟子。他寫了幾篇論文,後人輯成一集,稱為《肇論》。《肇論》第二論是《不真空論》,其中說:"然則萬物果有其所以不有,有其所以不無。有其所以不有,故雖有而非有;有其所以不無,故雖無而非無。……所以然者,夫有若真有,有自常有,豈待緣而後有哉?譬彼真無,無自常無,豈待緣而後無也?若有不能自有,待緣而後有者,故知有非真有。……萬物若無,則不應起,起則非無。……欲言其有,有非真生;欲言其無,事象既形。象形不即無。非真非實有。然則不真空義,顯於茲矣。"(見《大藏經》卷四十五)《肇論》的第一論題為《物不遷論》,其中說:"夫人之所謂動者,以昔物不至今,故曰動而非靜。我之所謂靜者,亦以昔物不至今,放曰靜而非動。動而非靜,以其不來;靜而非動,以其不去。……求向物於向,於向未嚐無;責向物於今,於今未嚐有。……是謂昔物自在昔,不從今以至昔;今物自在今,不從昔以至今。……果不俱因,因因而果。因因而果,因不昔滅;果不俱因,因不來今。不滅不來,則不遷之致明矣。"(同上)意思就是說,萬物每刻都在變化。在任何特定的時刻存在的任何事物,實際上是這個時刻的新事物,與過去存在的這個事物,不是同一個事物。《物不遷論》中還說:"梵誌出家,白首而歸,鄰人見之曰:'昔人尚存乎?'梵誌曰;'吾猶昔人,非昔人也。'"梵誌每時每刻存在著。此刻的梵誌不是從過去來的梵誌;過去的梵誌,不是從現在回到過去的梵誌。從每物每時變化來看,我們說有動而無靜;從每物此時尚在來看,我們說有靜而無動。

僧肇的理論,具體化了第二層次的二諦。在這個層次上,說萬物是有是靜,說萬物是無是動,都是俗諦。說萬物非有非無,非動非靜,是真諦。

僧肇還提出了論證,具體化了第三層次即最高層次的二諦。這些論證見於《肇論》的《般若無知論》。僧肇把"般若"描寫成聖智,可是他又說聖智實際上是無知。因為要知某一事物,就要選出這個事物的某一性質,以此性質作為知的對象。但是聖智是要知"無",它"超乎形象",沒有性質,所以"無"根本不能成為知的對象。要知"無",隻有與"無"同一。這種與"無"同一的狀態,就叫做涅盤。涅盤和般若,是一件事情的兩個方麵。正如涅盤不是可知之物,般若是不知之知(說見《般若無知論》,載《大藏經》卷四十五)。所以在第三層次上,什麼也不能說,隻有保持靜默。

道生的哲學僧肇三十歲就死了,否則他的影響會更大。道生(434年卒),钜鹿(今河北省西北部)人,寓居彭城(在今江蘇省北部),與僧肇在鳩摩羅什門下同學。他學識淵博,穎悟而雄辯,據說講起佛學來,頑石為之點頭。晚年在廬山講學,廬山是當時佛學中心,高僧如道安(385年卒)、慧遠(416年卒)都在那裏講過學。道生提出許多理論,又新又革命,曾被一些保守的和尚趕出了南京。

道生提出的理論中,有"善不受報"義,原文已失傳。僧(518年卒)編的《弘明集》,收有慧遠的《明報應論》,這篇論文可能代表道生觀點的某些方麵,因為它也講善不受報。其總的思想是,將道家"無為"、"無心"的觀念應用於形上學。無為的意思並不是真正無所作為,而是無心而為。隻要遵循無為、無心的原則,對於物也就無所貪戀迷執。即使從事各種活動,也是如此。既然"業"而受報,是由於貪戀和迷執,現在沒有貪戀和迷執,當然"業"不受報了(《弘明集》卷五,載《大藏經》卷五十二)。慧遠的這個理論,無論與道生原意是否相同,也是道家理論向佛家形上學的擴展。道家的"無為"、"無心"原來隻有社會倫理的意義,進入了佛學就有形上學的意義了,這一點是很有趣的。由此看來,它確實是中國佛學的一個重要發展,後來的禪宗就是遵循這個發展而發展的。

道生提出的理論中,還有"頓悟成佛"義,原文亦失傳,謝靈運(433年卒)的《辯宗論》闡述了道生此義。頓悟成佛的理論,與漸修成佛的理論相對立。後者認為,隻有通過逐步積累學習和修行,即通過積學,才能成佛。道生、謝靈運都不否認積學的重要性,但是他們認為,積學的工夫不論多麼大,也隻是一種準備工夫,積學的本身並不足以使人成佛。成佛是一瞬間的活動,就像是躍過鴻溝。要麼是一躍成功,達到彼岸,刹那之間完全成佛;要麼是一躍而失敗,仍然是原來的凡夫俗子。其間沒有中間的步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