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著鳥籠,喚著狗,他又出門了。躲過早晨的問候,躲過鄰裏的視線,也甩掉了我的追蹤、我的逼視。那詭異的舉止間,那蒼老的背影裏,藏著家傳的配方、家傳的技藝。

以溜鳥的名義,他進了深的山。那神秘的形跡分明是拒絕我的探究。

出身在陶瓷世家,我是他唯一的傳人。

他用美術哺育我、用瓷藝滋養我,難道,不是為了那鄭重的交接麼?

傍晚,最先進家的是親昵的犬吠,接著,是鳥的啁啾。父親沒有聲音。父親隻有顏色。鞋上的黃泥,褲腿上的紅土,衣袖上的綠汁,臉上的血痕,還有手裏的一包配料。

包裹在樹葉裏的配料,是水之魂,雲之魅,草木之精神?是山之魄,石之髓,礦土之性靈?

——或者,是一個絢麗的允諾,把父親的臉色映照得燦爛而溫存。

莫非,那籠中的鳥知道,父親的青花在河的那邊,在霧的起源,在層林盡染的梢頭?

莫非,那疲憊的小狗知道,他涉過深深的溪澗,深深的荊叢,攀上高高的山路、高高的懸崖?

一次次神聖的點火,伴隨著虔誠的祈禱。我通過窯孔,窺望著爐火純青的過程,窺望著理想在燃燒中的奇妙窯變,窺望著父親無情拒絕我的真相;

一回回隆重的開窯,洋溢著喜慶的醉意。我通過震耳欲聾的爆竹,聆聽著瓷的天籟之音,創造的天籟之音,聆聽著父親的微笑和內心。

祖輩的青花,永遠屬於祖輩;

對父親的讚譽,永遠屬於父親。

我要在青花中尋找自己。有點兒委屈,卻是不甘;

我要在自己中尋找青花。有點兒抱怨,卻是發憤。

我就這麼端詳著用碎片粘合的記憶,夢想著青花。在夢想中,我仿佛活過了一千年。

我就這麼凝視著滿室畫稿,滿地毛坯,夢想著青花。在夢想中,我仿佛癡情的少年。

我輕輕地呼喚青花,用呼喚撫摸內心深處最溫情感傷的一隅。

我深情地描繪青花,用料筆想象她的肌理,她的神韻,她的風骨。

我想象青花來自春野。來自草灘,那牛群的後麵,有個梳著羊角辮的牧童;來自山間,那花徑的盡頭,有個披著羽衣霓裳的仙子;來自彎彎的小橋、彎彎的田埂,彎彎的笑眉擁著一位勤勉的村姑。

我想象青花來自秋水。來自清澈的溪流或深深的湖。在水裏成長,在水裏歡樂,把藝術哲理演繹得質樸動人。如一尾魚,依存於水,遊弋於水。把水激活了,把每個日子都激活了,平凡的生活蕩漾起一圈圈漣漪。

我追著青花而去,前往夢的筆端。前往青花走過的名山大川,前往青花生活的村舍田園,前往青花浣紗汲水的清流鳴泉,前往青花栽種嗬護的春風秋月。

我看見我的青花俏立於枝頭。是枝上的一葉,葉下的一朵。是纏樹的青藤,藤上的青果;

我聽見我的青花婉轉於雲天。是雲端的歌唱,雲裏的呢喃。是拍天的羽翼,羽上的彩飾。

我追著青花而去,前往心的遠方。前往青花乘坐的古船,漂洋過海,前往青花曾經登陸的口岸;前往青花翹盼的花轎,吹吹打打,前往青花畢生神往的境界。

我聽見我的青花用泥述說,用泥歌吟。聲聲如謦,如鍾,如弦。澄澈處,有翩翩舞姿呼之欲出;蒼茫中,有行吟詩人流連其間。

我看見我的青花用火洗禮,用火梳妝。洗去了一千年的歲月之塵,抹上了一千年的青春之釉。樸素而華美,平凡卻高貴。鏡一般明亮,玉一般聖潔。

鍥而不舍地翻尋著曆史的遺址,我終於拾到了缺失的那片瓦礫,那方青花的手絹。仿佛,它是一個美麗的寓言;

孜孜不倦地追索著青花的蹤影,我終於窺破了父親的心機,那無言的鞭策。仿佛,它是一個深奧的哲理。

我懷抱著我的青花,擦拭我的汗,我的淚,我的心血。

父親掃淨滿地的爆竹屑,滿地的歡喜和讚譽,把家傳的配方交給我。

那是再簡單不過的儀式。隻有父親鍾情的籠中鳥做司儀,隻有父親疼愛的小狗做嘉賓;

那是再單純不過的配方。隻見一朵青花,一枝青梅,一竿青竹,一襲青衣,一脈青峰。

欣慰的父親打開鳥籠。一對青鳥,猶豫著,有幾分不安,幾分依戀,又充滿渴望。父親用顫顫巍巍的手,放飛它們。

遠飛的青鳥,一隻是我,一隻是我的青花。

飛往夢的筆端。

飛往心的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