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十二
在縣委機關工作需要更多的藝術。國一進來就掉進了漩渦之中。他是縣委書記大老王提拔的人,在人們的意識裏也就是大老王的人,於是大老王的對立麵也成了他的對立麵。現在他又成了誰誰的女婿,這關係一直牽涉到市裏省裏,在上邊雖然有人替他說好話,自然就有人反對他。這樣,一個單個人就綁在了一條線上,有了極遙遠的牽涉。國感覺到四周全是眼睛,你無論說什麼話、辦什麼事,都在眾多的眼睛監視之下。你必須有更好的偽裝,說你不想說偽話,辦你不想辦的事。流言像蝗蟲一在你心上爬,你得忍著,不動生色地忍著。有人背後捅了你一下,見了麵你還得跟他說話,很認真地談一談天氣。組織部是管人事的,但任何一次人事安排都是有爭議的。表麵上是簡單的人事安排,而私下裏卻存在著激烈的權利爭鬥。每個人都有巨大的背景,那背景並沒有寫在檔案裏,但你必須清楚。爾後在複雜的人事關係中做出抉擇。常常是你任用了一個人,跟著就得罪了另一個人……國不怕得罪人,但縛在無休無止的人事糾紛中卻是很疲累的。
六月的一天,國走出辦公室,突然萌生了回村看看的念頭。這念頭一起就十分強烈,弄得他心煩意亂。他背著手在院裏來回走著,想穩定一下心緒。然而那念頭像野馬一樣奔出去了,怎麼也收不回來。他心裏說:我得回去,我得回去……
於是,國跟誰也沒打招呼,要了部車,坐上就走了。一路上,他一再催促司機:
“快點,再快點!”司機看他一臉焦躁,像家裏死了人似的!也不敢多問,把車開得飛一樣快。路過王集的時候,司機問:“鄉裏停不停?”他說:“不停。”可是,當車開到離村隻有王裏遠的時候,國突然說:“停住。”車停住了。村莊遙遙在望。國點上一支煙,默默地吸著。他兩眼盯視著前方,卻一聲不吭……
已是收麥的季節了,大地一片金黃。麥浪像娃兒一樣隨風滾動著,一汪高了,一汪又低,刺著耀眼的芒兒。灼熱的氣浪在半空中升騰著,吐一串串葡萄般的光環,光環裏蒸射著五彩繽紛的熟香,那熟香裏裹著泥土裹著牛糞裹著人汁甜膩膩腥嘰嘰地在田野裏遊動。麥浪裏飄動著許多草帽,圓圓的草帽。草帽像金色的荷花綻在起伏的麥浪裏,這兒一朵,那兒一朵,晃著晃著就晃出一張人臉來……“叫吱吱”一群一群地在麥田旋著,一時不見蹤影兒,一時又“嘰嘰喳喳”地射向藍天,嬉逐那熱白的雲兒……村莊遠遠地浮沉著,綠樹中映著一片陳舊的灰黃。在陳舊中又模模糊糊地挑著一抹紅亮,那是高大瓦屋上掛的紅辣椒串麼?村路上塵土飛揚,吆喝牲口的號頭此起彼伏,一輛輛載著麥捆的牛車在路上緩緩顛簸……
穎河就在眼前。堤上靜靜的。昔年的老柿樹仍一排排地在堤上立著,柿葉在烈日下慵倦地耷拉著,河裏已無了往日的喧鬧,河水淺淺的,隻有盈尺細流,像是晾曬在大地上的一匹白絹。漸漸有一小兒爬上了河堤。小兒光身穿一小小的紅兜肚兒,手裏提著一個盛水的瓦罐,小兒搖搖的,那瓦罐也是搖搖的,有亮亮的水珠從瓦罐裏濺出來……
小橋就在眼前,小橋靜靜的。小橋的曆史已記不清有多少年了,橋欄早已毀壞,橋上的石板上印著凹凸不平的車轍,車轍裏散著星星點點的麥粒和曬幹的片狀牛糞,牛糞上清晰地顯現出牛蹄踏過的痕跡,像老牛蓋的圖章。橋的那邊,遠遠有女人響亮的喊叫:挨千刀挨萬刀的你不吃飯了嗎?……
倏爾,國在不遠的麥田裏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兒。那人頭拱在麥地裏,屁股朝天撅著,身子一擰一擰像蛇一樣向前遊動。麥浪在她身後翻倒了,很快又成了一捆一捆的麥個兒,蕩揚的土塵像煙柱一樣在她周圍旋著。這動作是很熟悉的,十分熟悉,他記不起是誰了。他盼著這人能始起頭來,歇一歇身子,可這人一直不抬頭,就那麼一直往前拱。天太熱了,氣浪像火一樣烤著,坐在車裏的國已是大汗淋淋了,那人還在往前拱……一直拱到地頭,這時,那人才慢慢地直起了腰。四嬸,那是四嬸!四嬸年輕時是村裏的頭把鐮!那時四嬸割麥要三個男人跟著捆……現在四嬸老了,站在麥田邊上的四嬸滿臉是汗,頭發一縷一縷地貼在額頭上,像男人似地挽著一隻褲腿。四嬸定是很乏了,弓著腰大口大口地喘氣。四嬸那張臉已看不出什麼顏色了,除了陽光下發亮的汗珠,隻有幹乏的土地可以相比了。片刻,僅僅是片刻,四嬸又洪進麥地裏去了……在緊挨的一塊麥田裏,國又看到了三叔。三叔沒有戴草帽,光脊梁在麥裏站著。三叔的脊梁像弓一樣黑紅,鐵黑地閃在陽光下亮得發紫,脖頸處的皺兒鬆鬆地下垂著,上邊綴著一串串豆疤似的汗珠。三叔又在罵人了,挺腰拍著腿罵,身子一竄一竄地動著,是在罵三嬸麼?倘或是罵別的什麼?驀地,三叔的腰勾下去了,爾後又劇烈地抽搐著,麥田裏暴起一陣幹啞的咳嗽聲!那枯樹樁一樣的身量在振蕩中搖晃著,久久不止。三嬸慌慌地從麥田裏拱出來,小跑著去給三叔捶背……突然,麥田裏晃動著許多身影兒,人們紛亂地竄動著,驚喜地高叫:
“兔子!兔子……”這時,國聽見“撲哧”一聲,他的肚子炸了!他肚子裏拱出一個“黃土小兒”。
那“黃土小兒”赤條條的,光身係著一個紅兜肚兒,一蹦一蹦地跑進麥田裏去了。
那“黃土小兒”在金色的麥浪裏跳耀著,光光的屁股上烙著土地的印章。那“黃土小兒”像精靈似地在麥田裏嬉耍,一時搖搖地提著水罐去給四嬸送水;一時跳跳地越過田埂去為三叔捶背;一時去捉兔子,躍動在萬頃麥浪之上;一時又去幫鄉人拔麥子……“黃土小兒”溶進了一片燦爛的黃色;“黃土小兒”溶進了一片燦爛的黃色,“黃土小兒”溶進了泥土牛糞之中;“黃土小兒”溶進了裹有麥香的熱風;“黃土小兒”不見了……
國坐在車裏,默默地吸完一支煙,又吸完一支煙……爾後,他輕聲說:“回去吧。”司機不解地望著他:“上哪兒對國低下頭,閉著眼喃喃地說:“回縣裏。”
十三
又是秋天了。
在這個秋天裏國接受了一件十分棘手的工作。
市裏修一條公路,這條貫穿六縣一市的公路在大李莊受阻了。這條公路恰巧穿過大李莊的祖脈,先人的墳地受到了驚擾。於是,村人們全都坐在墳地的前麵,阻止施工隊往前修路。工程被迫停下來了。交通局的人無法說服他們,鄉裏做工作也沒有說通。後來連市長、市委書記都驚動了,匆匆坐車趕來,輪番給鄉人們做說服工作。可鄉人們以沉默相對,不管誰講話都一聲不吭……
這局麵已經僵持一天一夜了,市長、市委書記都被困在那裏,而工程仍然無法進行。秋夜是很涼的,鄉人們全都披著被子坐在墳地裏,以此相抗。於是市委責令縣委書記大老王出麵做工作,限期恢複施工。大老王慌了,也急急地坐車趕往大李莊村,臨行前,他吩咐國跟他一塊去,讓國好好做做村人的工作。在這種情況下,國是不能不去的。就這樣,國又回到了大李莊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