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咬著牙,堅忍地逼住了眼裏的淚水。
市委書記大步走過來,握住國的手說:“謝謝你,李治國同誌,謝謝你!”市長也讚許地說:“很有魄力嘛,很有魄力!”國木然地站在哪兒,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十四
國要走了。
任命已經下達,他榮升為另一個縣的縣長,他的任命是市委常委會全票通過的。
市長、市委書記在會上都高度評價了他的才幹和工作魄力。市“人大”和縣“人大”也已認可,往下僅僅是程序的問題了。現在,那個縣派車來接人了,車就停在國的家門口。而且,百裏之外,那個縣的領導們已在準備著為他“接風”了。
家裏,女人正忙著為他收拾東西。女人高興壞了。女人說:“李治國,你太棒了。我真想親你一萬次!”女人像旋風一樣屋裏屋外忙著,每次走過他身邊都像貓一樣俯下身來“叭叭叭”。女人親他就像親“職務”一樣,在他臉上蓋了許多“圖章”。女人的顛狂從昨天夜裏就開始了。她興奮得一夜沒睡,像魚一樣遊在國的身上說:“我太愛你了太愛你了太愛你了……”國知道她是愛“縣長”呢,她太愛縣長的權利了,真愛呀!假如他還是那個黃土小兒,見了麵她也許會“呸”一口呢……
一切都收拾好了,女人撲過來說:“走吧,我的縣長大老爺,咱走吧。你還想什麼呢?”國坐在沙發裏,兩手捧著頭,一聲不吭。
女人像蛇一樣纏在他的膀子上,又“叭”了他一下,柔聲說:“車在外邊等著呢,走吧。”國還是不吭。國默默地靠坐在沙發上,兩眼閉著,慢慢,慢慢,那眼裏就流出淚來了……
女人慌了。女人溫順地親著他的頭發,爾後用舌尖輕輕地舔他眼裏的淚,女人說:“怎麼了?你是怎麼了?不舒服麼?說話呀,我的好人兒……”國仍舊不吭。他的眼緊緊地閉著,一串一串的淚珠順著臉頰流下來……
門外的喇叭一聲聲響著。女人急了。女人一時看看表,一時又在屋裏來回走著,爾後女人蹲下來,貼著他的臉說:“國呀,你到底是怎麼了?頭一天到任,那邊的人還等著呢。”女人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女人在“縣長”麵前顯得比貓還要溫順百倍。女人細聲細氣地說:“是我不好麼?是我惹你了麼?……”女人總是叫他“李治國”,這一聲“國呀”無比親切,國的眼睜開了。他茫然四望,不由問自己:我是怎麼了,我這是怎麼了?是呀,該走了。我還等什麼呢?……
就在這當兒,縣委辦公室的秘書匆匆跑來了,手裏拿著一個小包裹。秘書進了門就來恭敬敬地說:
“李縣長,鄉裏幹部捎來件東西,說是家鄉的人捎給你的……”國趕忙站起來,可女人已搶先接過來了。東西看上去沉甸甸的,用一塊大紅布包著。女人匆匆解開了包著的紅布,竟是一塊土坯!…·女人望著那塊根粗俗的紅布,眉頭不由地皺起來了。女人不耐煩地說:“哎呀,跑這麼遠,啥捎不了,捎塊土坯?真是的!……”接著,女人又擺出“縣長夫人”的架式說:“算了,就放這兒吧。不帶了。”城裏女人不了解鄉俗,不知道這塊土坯的貴重。國是知道的。這土坯是繪出遠門的人備製的。土要大田裏的,水要老井裏的,由最親的人脫成土坯,用麥秸烤幹爾後用紅布包著讓遠行的人帶上。這樣,無論走到哪裏都有塊家鄉的熱土伴著你。
帶上它可以消災免禍,還可以為出門人治病。有個頭痛腦熱的,摹一點土沫放在茶碗裏喝,很快就會好的。過去,凡是出遠門的鄉人都要帶上一塊家鄉的土坯。有了它,不管你走到哪裏,都會平安的,所以,按鄉俗,這叫“老娘土”,也叫“命根兒”……
看來,鄉人已聽說他當了縣長了。他要走了。鄉人雖沒有來送行,可鄉人終還是捎禮物來了。鄉人給他捎來了“老娘土”,這就夠了。沒有比“老娘土”更貴重的東西了!……
國的臉立時黑下來,他沉著臉說:“帶上!”女人受委屈太多了。女人撅著嘴,生硬地把那塊土坯包起來,倔倔地夾出去了。
女人不敢不帶。
上了車,國的臉一直陰晦著,一句話也不說,來接他上任的縣委辦公室主任小心翼翼地問:“李縣長,你不舒服麼?”這時,國的臉稍稍亮了些,他很勉強地笑著說:“沒啥,沒啥。”車開出很遠之後,女人的情緒才慢慢緩過來。她又“叫喳”開了,先是為司機和辦公室主任遞了煙,爾後又悄聲對國說:“國呀,頭天上任,你夾塊紅布包著的土坯,影響多不好呀?不知道的,人家還以為迷信呢。”女人一邊說著,一邊看他的臉色。當著司機和辦公室主任的麵,國不好說什麼,隻是笑了笑。這笑是下意識的動作,習慣動作。他笑習慣了,不知怎的,臉上的肌肉一動,就笑出來了。女人把他的笑當成了默許。緊接著,女人熟練地搖下了車窗,就自作主張把那塊裹有紅布的土坯隔窗扔下去了……
“咚!”車窗外一聲巨響,驚得辦公室主任趕忙扭身問:“怎麼了?”女人很有分寸地笑了笑,說:“沒什麼。”在辦公室主任的注視下,國仍然保持著矜持的神態。可一會兒功夫,他就堅持不住了。他慌忙扒住車窗往外看,土坯已經不見了,那塊紅布在路上隨風飄動著,越來越遠,越來越遠,漸漸化成了一片幻影兒……
車仍然飛快地往前開著,可國覺得載走的僅僅是他的身子,他的靈魂已經扔出去了,隨那裹有紅布的土坯一塊扔出去了。他的“老娘上”,他的“命根兒”,還有那漫無邊際的鄉情,都被女人扔在半道上了……
國一遍一遍地問自己:你是誰?生在何處?長在何處?你要到哪裏去?……
走著走著,國突然說:“停住。開回去!”女人驚詫地望著他:“怎麼了?你……”國還是那一句話:“開回去。”車停住了。女人小聲勸他說:“算了吧,你得注意影響啊?都等著你呢!”辦公室主任也莫名其妙,忙問:“李縣長,怎麼了?”女人解釋說:“沒什麼。東西掉了。也不是啥金貴東西,一塊土坯鄉下人送的……”國不說話,一句話也不說,就那麼黑著臉。
辦公室主任看看表,頭上冒開了。他說:“李縣長,時間已不早了縣裏領導都在那邊等著為你接風呢。你看,這……”國繃著臉說:“那好,我下去。”辦公室主任慌了,忙賠情說:“李縣長,李縣長,這樣吧。你們先坐車走,我下去,我下去給您拾回來……”辦公室主任擦著頭上的汗,擰開車門,仍像賠罪似的說:“李縣長,我們在下邊做工作的也有難處哇,你給我個麵子吧?”女人也急了,說:“你怎麼能這樣呢?算了吧,啊?”國沉默不語,可他腦海裏仍飄動著:你是誰?生在何處?長在何處?你要到哪裏去?……
(選自《北京文學》一九九〇年第九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