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世界:升起的天空28(1 / 3)

第二十七章剩者為亡

“天崛中學”幾個字背著光屹立在我麵前,周圍低矮的房屋還沒有1996年亮麗的金屬色,灰白的樣子映在天空裏模糊不清。不知道什麼時候,我已經把天空和灰白畫上了等號,漸漸忘記了盤旋在自己頭頂整整十年的蔚藍。

高大的校園門牌,逆光裏宏偉的過分,更重要的是它占有了太陽的光輝。金屬色的反光刺得眼睛生疼,太過耀眼的東西從來都不能直視啊。

我正這麼地想著,自己青白相間的校服已經被人流淹沒。不允許停留的潮水把我卷進每一天的時光裏,來來去去從不駐足。

“淼?好奇特的名字啊——”麵前的少年盯著我的眼睛出了神,“哦,我大概是明白了。”

“請多指教,我叫‘無’,和你一樣沒有姓。啊呀,初一新生大多都是十三四歲,你才十一歲,所以以後有什麼麻煩可以直接來找我——學生會的,啊也就是個芝麻官啦。”

雖然麵前的少年和我同班,能看到他平常不多話,但其實我能看出來他是個健談的男孩,隻是很少能找到和他健談的人。

“要去食堂嗎?”

少年從那天起就開始糾纏著我,自詡前輩的身份,給打開的話匣子找個理由。而我習慣性地隻是點頭搖頭,但似乎搖頭毫無作用。就像現在被硬拖到食堂,聽著他一肚子的憤世嫉俗,看著他麵貌猙獰地抨擊時事——其實沒有什麼好抨擊的時事,憤世嫉俗就和字麵意思一樣,隻是還沒習慣世俗罷了。

“誒,淼。”少年終於消停了,岔開話題像是有重大發現,“我認識你到現在,你就對我說過一個字啊!”

“新來的,你叫什麼?”

“淼。”

沒錯,這就是目前為止我們唯一的對話,其餘都是他單方麵的思想教育。

對話的意義在於求知,求知的意義在於相處,相處的意義在於分別。那麼既然遲早都要分別,還為什麼要對話呢?

是啊——既然遲早都要死亡,為什麼還要生活呢?

我討厭把“重在過程”的無謂掛在嘴邊的人。所謂的“重在過程”,不過是那些得不到結果的人的借口和安慰。

媽媽說重在過程,她沒有結果。

爺爺說重在過程,他沒有結果。

村裏人說重在活過的過程,他們連死亡的結果都沒有……

“將軍寶庫”的起源要追溯到我的時間盡頭,記憶還不能記下疼痛的時候。但是總有什麼東西幫我記下他們,然後在我能夠記下的時候一並告訴我。

就像常常遠望大海的媽媽,就像特別照顧我的爺爺,就像村裏人看我時眼中特殊的憐愛,就像阿很長一段時間老是躲著我。

我知道我不完全屬於村子。看著媽媽看海的方向,我也能感覺到自己另一半漂流過來的方向。

“淼啊,我知道你其實是……已經知道了。”爺爺說話從來不這樣,“不過沒什麼好擔心的,連阿都已經接納你了,更別說村裏的人,他們從小就很疼你啊。”說“沒什麼好擔心的”就是把自己的擔心給別人看,然後告訴對方,我比你還擔心,你那點擔心根本不算什麼。

“嗯。”我乖巧地點點頭,因為我的擔心的確不算什麼,比起爺爺來說……

爺爺其實不是血脈相連的那種爺爺。爺爺是村子裏的村長,因為人很好,對誰都很好,所以村子裏不管老少都叫他爺爺。當然因為阿不會說話,所以叫不了爺爺。

阿作為活圖騰在村子裏受人供奉,所以祂胡作非為肆無忌憚——正豐收的稻田抬頭挺胸地踩過去,飲用水的大井口看也不看就縱進去,尾巴還老是朝天翹,小孩子的糖梨也能搶過去含兩口又吐出來,皺皺眉嫌不好吃。

然而村裏人偏偏天天賠笑,把祂捧得比天還高、越來越得意、對誰都還愛理不理。

切——我才不吃活圖騰這一套,我不信世界上有什麼神,所以曾經在沒人的時候揪著尾巴把祂從稻田或井水裏扯出來——當然,四五歲的我是扯不動祂的,隻是祂被我嚇到,灰灰溜溜地逃跑了。

切——那麼大隻家夥,膽子這麼小。

看著祂撲扇翅膀離開的白色背影,我這樣想著,笑得很開心。

對,其實一開始阿怕我,不是因為我有什麼外來血統,而是因為我是第一個敢揪祂尾巴的人。然而奇怪的是,後來大家夥居然開始和我漸漸親近了,而且幾乎天天黏在一起親密無間。

這也讓我原本在村子裏眾口禁忌的灰色形象突然光芒萬丈,仿佛一瞬間自己就被敬仰的目光淹沒了。

“其實神也需要一個能夠指出自己錯誤的朋友吧。”我這樣想,卻沒敢說出來,因為在這群人眼裏神顯然是不需要朋友隻需要仆人的。

“你說對不對,阿?”我拍拍身下的白色腦袋,回應過來溫和的低吼。

阿現在能聽懂我說話,還能明白我在想什麼,並且樂意帶著我像此刻一樣飛翔,在不算太高的天空,眺望我另一半血脈漂流過來的方向。

抖抖身上雪白的毛發,阿突然降落把我嚇了一跳,樹木的枝丫很快把我們遮住。

“怎麼了?阿。”我壓低聲音問,順著大家夥警惕的視線看過去,真正地被嚇了一跳——黑壓壓的人頭從折射太陽光芒的巨大物體裏湧出來,代替漲潮的水淹沒了海灘。

“這是……”

後來媽媽告訴我,這是我的爸爸,和爸爸的族人們。然後她就再也不告訴我其他任何東西了——她是在爸爸的豪華遊輪上墜入深海的,騙我說“再見”以後。

看著與往日不同的天空和大海,我在灰白的夾縫裏穿戴著豪華,拚命地抵觸那天的記憶——我回去之後的村子,隻剩下媽媽和黑紅的背景色,我們被蔚藍天海眷顧的世界從此不複存在。

從那以後,我每天都要麵對和爸爸一樣的人。他們有白皙的肌膚、清秀的眉目、修長的身形,以及嚴嚴實實的衣裝和鋒利的武器。我開始懷念媽媽村人還有阿,那群和我享有同樣記憶和語言的同類。他們有黝黑的皮膚、粗糙的臉頰、壯實的身體,還有簡單的獸裙遮布和鈍重的工具。

不對,要說同類,我根本沒有,不管過去還是現在或者未來。

站在被點亮的黑夜中心任由別人打扮的時候,我就會無聊地觀察鏡子裏的自己。黝黑的皮膚,和爸爸不一樣;清秀的眉目,和媽媽不一樣;看現在的爸爸和過去的媽媽的眼神,和所有人都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