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墟(1 / 2)

七十七歲的侯武郎頭戴一頂黑色皮質禮帽,兩手交叉於身前,脊背挺得筆直,身後是一片廢墟。

這是他在自己親手創立,並維持了十五年的民間秦腔戲班——武月戲班的最後一天。他是來清理垃圾的。

廢墟的原貌是一座八十年代老電影公司的放映廳,有近兩層樓高,二百平米的場地能夠容納近兩百人。房間前部有一層略高於地麵的水泥台,這是原本留給銀幕的空間。緊挨著門還有一間六平米左右的小屋,是從前放映員休息的地方,也用來存放電影膠片。

兩星期之前,水泥台上還搭建著一個簡陋的戲台。紅色的地毯因為長年使用已有些變硬、變形,像被暴曬過的紙板一樣凹凸不平。暗紅色絨布的幕布上,貼著用金紙剪的“慶立班十四年”六個大字。戲台正前方,立著一個箔紙包起來的麥克風。戲台西麵,一個舊木櫃中堆放著許多戲服、頭飾和道具,不知為何還有兩個髒兮兮的洋娃娃。戲台東麵,貼牆角擺著一個破舊的梳妝台,台麵上的瓷盤裏扔著幾支將要用完的油彩顏料和禿毛筆。左上角的牆麵上掛著一個巴掌大的殘破鏡子,旁邊一隻用電線接過來的燈泡發出昏黃的光。再往邊上看,就是幕布後麵兩人多寬的逼仄後台。平常演戲的時候,演員們就在這一方空間裏化妝更衣。

兩星期之前,戲台下的場地裏,還是一排一排的長凳長桌。桌麵上鋪著花哨的厚塑料布,水泥地麵上有時會散落著茶葉和瓜子皮。頂棚懸著紅色皺紋紙的燈籠,房梁上掛紅布的橫幅,依次寫著“全班人員熱烈祝賀武月戲班成立十一周年”“喜慶武月戲班成立十二周年”。後牆上則掛滿不知誰人送來的錦旗。

如今,空蕩蕩的房間裏隻剩下水泥台和地麵上散落的牆皮、水泥碎片。電影膠片也全部胡亂堆放在門口的垃圾堆裏。

我們問侯老爺子:“那些桌凳怎麼處理了?”

他平靜地說:“砸了,我全部砸了。”

圖1 未拆毀前的武月戲班演出大廳

兩個月前,二〇一三年大年初四,我第一次隨父親來這裏聽戲。我在家鄉生活到十八歲,去外地上學和工作後,每年春節也會回來,與朋友軋馬路、吃飯、閑逛。但我從不知道,在市區某條不起眼的小巷子裏,一家民間秦腔戲班已經演出了十五年。這裏是甘肅省張掖市甘州區,一個位於河西走廊綠洲上,有著源遠流長文化的古城,曾是絲綢之路上的重鎮。馬可·波羅曾於十三世紀來過這裏,並居住了一年多。他在遊記中如此記錄道:“甘州是唐古多省的省府城市,頗為宏大。城內有管轄全省的政府機關。大多數居民是偶像崇拜者。”當時這裏廟宇遍地,供奉著千姿百態的佛像。如今,他所見證的恢宏建築除“大佛寺”外,大多已灰飛煙滅。為重現往昔,政府修建了一條“明清街”,五百米長的街道兩邊全都是仿造的明清古建築,掛上了餐館、精品店等的招牌。而街道中間,則被廉價的衣服、玩具等等小商品的攤位占據。武月戲班成立的最初幾年,也曾在臨街的二樓占有一個位置,但隨著這條街開始變得繁華,房租上漲,他們被迫搬到了隱藏在餐館後麵,條件更為簡陋的電影公司放映廳中。原來的場地,如今已是一家火鍋店。

和許多同齡人一樣,我是個“戲盲”。國粹京劇、昆曲之類一概不懂,也不會欣賞。我從沒現場看過一次戲曲演出,也實在提不起興趣專門去看。盡管家裏有個喜愛戲曲,尤其是秦腔和黃梅戲的父親,電視總停留在梨園頻道,還用MP3循環播放戲曲音樂,卻似乎並沒有起到耳濡目染的作用,我依然無動於衷。他們在唱什麼?為什麼有人會聽得如癡如醉?我還是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