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呂不韋行商嫉世俗入秦國智闖函穀關
呂不韋那日是如何被接回家的,自己一點也不知道了。醒來的時候,發現已是躺在自家的床上,父親呂陶公正領著一位方士給自己那火燙般疼痛的屁股、後背敷創傷藥。那藥是一些樹葉子搗爛做成的,一敷上就有一種涼絲絲的感覺,偶爾也會產生像針紮一樣的刺痛,令他全身發顫。
呂陶公見自己的寶貝兒子終於醒過來了,一顆心才略微安慰些:“咳,怎麼會弄成這樣呢?隻聽說平原君禮賢下士,竟也會下此毒手。”歎口氣,低聲安慰呂不韋道。
呂不韋忍住痛,見老父一臉傷心之容,想著原指望能靠著平原君走一條晉官加爵的捷徑,現在反倒惹來一頓皮肉之苦,又想著如意被枉殺一條性命,如姬也不知被賣到哪裏為奴、或是哪家妓院的火坑裏了,自己這點皮肉之痛,又算得了什麼呢。“咳,可憐如意姐妹枉送了性命。”
“你就別惦記別人了,還是早些兒娶妻生子,安心守著這份家業,比什麼都強。”呂陶公忍不住又教訓呂不韋。
呂不韋不言聲,痛苦無望地閉上雙眼,不知何故一顆豆大的淚珠滴落下來。
自傷好後,呂不韋果然變了。起先一幫富家子弟見平時自命不凡的呂不韋自投平原君府,攀龍附鳳的,免不了譏笑呂不韋竟是個趨炎附勢之徒。誰知才過了三天,又見他被平原君府暴打一頓逐了出來,還牽連著兩個奴婢,更是恥笑不已。放著在外麵逍遙自在的富家公子不做,滿街的妓院妙齡美女不找,跑到平原君家去偷腥,真是自討苦吃,活該!因而呂不韋回家後,也沒幾個人來看他,呂不韋對這些好友們的譏諷和冷淡的態度,很是失望,更加心灰意冷。好在呂不韋傷好後的一天,販馬的段公子從齊國回來了,立即約了陶公子來看呂不韋,呂不韋這才略覺有些顏麵。段公子對他不但毫無譏諷,而且對如意的悲慘結局,滿是同情和惋惜,令呂不韋有知音之感。可是段公子家是販馬的,一年四季大多的時間是在外麵,走南闖北,很少時間待在邯鄲,這一來,呂不韋大部分時間裏又落單一人了。與朋友們的疏遠,呂不韋有了更多的時間來接受呂陶公的言傳身教。呂不韋學做生意進步很快,不出數月,察言觀色、按質論價、品玉斷代這些本領自不在話下,繼而發展到他已能信口雌黃,而能自圓其說的工夫,運用起來也是得心應手的了。幾次成功的買賣做下來,連經驗老到的呂陶公也不得不點頭認同自己這個兒子,不愧為商人之後,博得了呂陶公的點頭首肯。慢慢地也就放心讓呂不韋獨當一麵了。然而不久呂陶公發現呂不韋的自作主張有時候並不完全同他的一樣,比如,見著官府人士來購玉,或是上好的玉佩,呂不韋就把價錢開得天高,有時候人家說我昨日已同你父親談好價錢的了,呂不韋就解析道他不知道,或者說他父親看在對方是什麼什麼身份或是老熟人的麵子上,已經優惠得虧本了,弄得人家將信將疑的;若是質次價低的玉佩或是貧寒布衣之士來買,他又把價錢開得很低,往往都沒有還價的餘地,甚至還真虧本賣了些。呂陶公便問他為何要虧本賣呢?商人商人,利為第一,你就是虧光了,人家也不會同
情你,還會說你不善經營,自找的。哪怕是銖錙之利,也要力爭呀,虧本生意,寧可不做。呂不韋笑道:質次價低的東西,大多是平民來買,便宜些,人家會一傳十、十傳百,說咱家的玉器貨真價實嘛。至於那些有錢的官府人士,他們反正有錢,不在乎價錢的高低。呂陶公道:這些人也會貨比三家的呢。呂不韋更得意道:“珠玉不像布帛、糧粟,無論誰家的貨都相差不大;珠寶玉器,從來沒有兩件一樣的東西,怎麼也沒法比得清楚的,不是式樣就是年代或是質地相差天遠地別,你賣得越貴,反倒說越好呢。”呂陶公對呂不韋的這一套理論還反駁不了,心想自己經營了一輩子的珠玉生意,講究的是按質論價,沒想到自己這個才入門三個月的兒子反倒有了新的發現,也罷,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也是一件好事。
這天,呂陶公又要出去,呂不韋看著父親那幅笑眯眯的樣子,知道他又是去給自己相親,沒好顏色道:“爹,你就別操那份心了,讓我安靜幾天好不好。”
呂陶公道:“男大當婚,這是自古之理,爹看好了,你不同意也得同意。跟你說了多少,這家不好那家的不行,你想找個什麼樣的?難道想討個諸侯的女兒?做乘龍快婿?你呀,別做夢了。”說完自出去了。
呂不韋望著父親離去的背影直搖頭。
呂陶公出去不一會兒,一位身穿粗布衣的小夥子進店來。年紀同呂不韋差不多,腰間係著一塊拇指般大的小玉璜。麵色卻很是白皙,不像是一個常年勞作的貧寒子弟。呂不韋一時揣摩不出他的身份,上前隨意招呼道:“公子貴姓?欲購些什麼?”
那公子大大方方地看了一眼呂不韋,笑著將腰間的玉璜舉了一下:“在下姓趙,這塊玉佩太小了,可有大些的?”
在趙國邯鄲城裏,姓趙的多的數不勝數。可當呂不韋看清他腰間的那小玉璜是一條魚形製,青白透明,質地非常好,有些疑惑:這麼好的玉佩怎麼會落在這個粗布之士身上呢?隻是太小了些,若是係在七八歲小孩的身上,不但合適,還會讓人覺得其家必是豐衣足食,然而一個二十出頭的青年,腰間還掛著這麼小的玉飾,確不相稱,還不如不佩。看那樣子是個既要麵子又缺錢的人了。呂不韋笑吟吟地請趙公子坐下,取來一袋玉璧、玉璜、玉瑗等玉佩倒在桌上,這些玉佩雖然都較大個,可都是些麻色劣玉,質地很差。
那趙公子粗略看了看,頗有些失望,“這些玉器質地粗糙,可有好些的?”
“有,”呂不韋答應著,又取來一袋玉佩,這次他不是一股腦兒倒出來,而是一件一件的從布袋裏將玉佩拿出來。這些玉佩不但質地要好很多,形製也多種多樣,做工也精細,隻是紋飾的不多,大多是些光身玉佩。趙公子選中了一塊玉璧,也是青色透白,隻是素身未加飾紋,“這件玉璧清中透白,同我這塊魚形玉佩質地相差不多,隻是還小了些,又是素麵,像是尚未完工之作。”
看來這趙公子對玉璧的要求還挺高的,呂不韋隻得說道:“公子要有紋飾的,敝店也有。”
趙公子說道:“吾讀書,雲言商周之世,玉皆飾紋,雖粗拙雄渾,不甚明晰,但卻別有一番神秘之色。春秋戰亂頻頻,製玉反不如商周,大多素麵無紋。隻近來天下廢井田、開阡陌,人口繁息,物產甚豐,製玉也大有講究了,又大興飾紋之風,而且都精細異常,追求形象逼真。不知是否如此,在下也想驗證一下呢。”
呂不韋有些奇怪,分不出他是故意賣弄之意,還是真心請教購玉,但這些話確很是內行之言,也正色道:“趙公子所言極是,不知公子從何書上讀到的,在下從未聽說過。”
“家父生平最愛藏書,不論是何書簡,都廣為搜集,家母也識得字,自幼教我。大凡家中的藏書簡在下都讀遍了,這是何書所載,在下一時倒忘了。”
“想不到趙公子還是生長在經士之門,連家母也識字課讀,十分難得。請問貴公子府上何處?”呂不韋取了一塊絹布鋪在桌上,伸手又從另一隻布袋中,輕輕地將那些上好的玉佩一件件拿出來,放在絹布上。
趙公子麵帶笑容不做聲,挑了件蟠龍穀紋玉璧,端詳良久。那玉璧一麵是穀紋,一麵是縭紐紋,玉肉邊緣上刻凸起雙圈,一條蟠龍纏繞盤踞在邊上,龍頭眼睛處透雕一個小孔,是用來穿繩子的,翠綠的質地,可是上等玉佩中的佼佼者。眼下不但趙國,就是天下各國也都流行這種穀紋玉璧。
“趙公子果然好眼力。”呂不韋讚道。然而趙公子卻又放下了,又拿起一塊黃中透白的光身素麵玉璧。這塊玉璧不但無紋飾,形製也小,又沒有穿係繩小孔,試探問道:“這個要多少錢?”
眼見明明是喜歡那塊穀紋玉璧,卻又拿起這塊,呂不韋猜他是怕貴,才求其次。心裏判斷著這趙公子是該狠宰的官府子弟,還是該做個順水人情的布衣之士,略沉吟道:“這件玉佩原值十金,今日聽公子之言,在下也受益匪淺,權做個順水人情,吾隻收三金。”呂不韋有心結交這位布衣之士了,報了個最低價。心想:既是識貨之人,一定不會再還價了。
誰知那趙公子聽了,麵露難色,暗自歎道:“太貴了。”顯得很是遺憾。
沒想到還真是一位青萍布衣之士,呂不韋心裏生出一股同情,便有心成全他:“吾看趙公子乃出自經士之門,這樣吧,今日虧本賣了,二金也行。”
夥計齊琳在一旁聽了,急道:“公子,呂公走時,還特地叮囑,切不可虧本呢。三金已是分文未賺,二金賣了,呂公回來又要罵人的。”
呂不韋全然不顧,訓斥道:“此時由我做主,你休要再說。”
趙公子對那玉佩愛不釋手,仍不做聲。
呂不韋知他是嫌貴,咬咬牙道:“這樣吧,我今日同公子交個朋友,隻要你家那些書肯借給我讀,這玉璧,我隻收一金,權當送你。”
趙公子見呂不韋一片誠心,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臉上一陣發紅,說道:“少店主一片好心,在下心領了,隻是……”後麵的話頗難說出口來。
呂不韋心裏明白,心想,這位公子倒還好強挺要麵子的,我今日索性將好人當到底:“趙公子既有難處,這樣吧,你今日身上有多少錢拿出來就是,不管多少,這塊玉璧我都賣給你。隻不知公子府上何處,也好改日到貴府拜訪,隻求公子能將家中的藏書借給我看就行了。”
趙公子聽了這話,頗有些動心,猶豫著該如何答應呂不韋的話。其實呂不韋把他看錯了,這趙公子不是別人,正是趙奢之子——趙括。趙奢雖身為田部吏,專司治稅收賦,但他是一心為公,從不謀私利,兩袖清風,甘於清貧,治家也非常嚴格,所以趙括也隻能穿布衣、食粗糧,跟普通平民百姓一樣。然而趙括的想法同他父親卻不一樣,他常將自己同一班官宦子弟相比,對別人食玉炊桂的生活羨慕不已。隻是由於趙奢治家很嚴,家中也沒有多餘的糧錢,趙括這才無法同那些官宦子弟們一樣整日遊手好閑,隻得將一門心思放在讀書上,久而久之,竟能過目不忘。但他讀書並非出自本意,不過是為完成父母之命,再則是為了炫耀自己有一肚子學問罷了。腰間的那塊玉佩還是打中山國時,趙奢立功蒙賞得到的,眼見別人腰中的玉璧明晃搶眼,他就一直尋思著也得買一塊大些的上好玉璧。前次在趙王麵前得了讚賞,心裏更是傲氣地想道,自己如今已得了趙王的讚許,如何還能整天埋頭在自己家裏窩著。這要出去結交,首先得有塊像樣的佩玉才行。無奈趙奢管教甚嚴,無從得來,隻得靠著自己節儉省下些零用錢。好不容易才攢下一堆刀布幣,約有八十一枚,今日興致勃勃地趕到呂不韋店裏。玉璧雖然相中了,但自己僅有的這些刀布幣,實在拿不出手,故呂不韋這麼說,使他感到自慚形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