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氏璧·崢嶸18(1 / 3)

第十七章流言四起爭相位求賢若渴挽相如

相如乘車到趙王宮城門口下來,一路上他都在猜想著趙王招自己進宮是為何?十有八九是為去秦國交換藺、離石、祁三城的事情。秦昭王自登位以來,割占他國的土地不計其數,這歸還城池還是第一次,秦王雖然在澠池會上爽快地答應了,可實行起來又會不會真如他許諾的那樣痛快呢?這擔子要落在自己身上,並不比護送和氏璧輕鬆啊。這樣想著,進宮門時冷不防與急匆匆出門的太醫冷秋子撞了個滿懷,冷秋子挾在腋下的藥包也掉了。冷秋子抬頭見是相如,作揖道:“喲,小的隻顧埋頭趕路,沒想到撞到上卿了。”

相如將掉在地上的藥包撿起來,遞給他問道:“是我走得急了些,看太醫這麼心急火燎

的,一定是趕去哪裏施回春妙手吧。” “哦,趙王、平原君聽說相國病了,繆大人特命在下去看看。” “噢?相國的病怎麼樣了?”相如問道。“不知道,聽昨日去的夏太醫講,好似病得不輕,我還沒有去過。繆大人安排的車在外

麵等著呢。”冷秋子說道。“你先去吧,等會我再去看望相國。”相如聽了心頭一沉,看來樂毅病還挺重,不然,趙王不會連派太醫去。這樣想著,已經來到趙王的議事宮殿,平原君和趙王已經在那裏等著。相如施完禮,隻覺嗓子一陣癢,忍不住連連咳嗽了數聲,臉色也不好看。平原君關切地問道:“藺上卿臉色不甚好,莫非身體有何不適?”“沒事,這咳嗽也是老毛病了。剛才進宮時碰見冷太醫,說是相國病重,臣心裏有些惦記。”相如語氣淡淡的。趙王歎口氣道:“國家正是用人之際,相國身染重病,寡人亦心焦不已呀。前幾日夏太醫去了,今日再叫冷太醫去看看。咳,國不可一日無相,寡人亦不可無安邦濟世之賢才啊。”

平原君也不無傷感,幽幽說道:“我聽說這次相國領十萬兵馬護衛,有時候軍將們去向他請示,見他常常一個人坐在大帳中瞌睡,畢竟是年過花甲,如何能經得起這麼操勞?相國病了,上卿可不能再病倒啊。”

藺相如尚在繆賢府裏做舍人時,就聽繆賢講過,平原君一回國,趙王就意欲重新委他為相國。因平原君堅持讓賢,執意不肯,趙王又提議平原君為假相國。這一來,樂毅覺察到了,便堅辭相國一職。兩人都再三推讓,趙王無奈,隻得不設假相國,平原君以君侯身份參與朝政,位在相國之下。但朝中這幫官員,稍存私心的。便已覺出平原君重新擔任相國一職。隻是早晚之事,慢慢便都尊平原君為上,有什麼事情總是先向平原君報告,樂毅吩咐下來的事情,也都還要再去平原君麵前請示。樂毅自被趙王委為相國、封為望諸君以來,趙國朝臣中不服者頗多。說樂毅沙丘之變後,私自跑到魏國,後又去了燕國,對趙國不夠忠心。雖然樂毅破齊,功勞最大,可那是為燕國報仇,並沒有像廉頗等為趙國開疆拓土立有戰功。這些事情相如都是時有耳聞。現在平原君說樂毅“老”又多“病”,這意味著什麼呢?相如不顧這些,真摯地說道:“大王,平原君侯,樂相國為先王舊臣,雄才大略。自任相國來,盡心報國,在下聽說這次澠池之會,相國統兵護衛,日夜操勞,殫精竭慮。軍中事無大小,相國都是事必躬親,夜半還經常親自巡查營防。相國可能是操勞太過,休息幾日自會康複吧。”

平原君不吭聲,與趙王對望一眼。趙王歎息道:“寡人也是擔心呀。且不說這些,今日召上卿來,是為澠池會上與秦王約定收回藺、離石、祁三城一事,諸卿看如何去辦。”

平原君動了動身子,腰間的玉佩發出一連“叮當”聲,朗聲道:“大王,秦國自商君變法以來,兵出函穀關,東征北伐,南下西進,奪地不下千裏,取諸侯城不下百座,天下無可奈何。這次大王收回藺、離石、祁三城,秦王還是首次退讓奪占之城,天下諸侯莫不驚訝、敬佩,紛紛遣使來賀。實乃吾趙國先祖先靈在天庇佑、大王精誠治國所致。大王,臣弟為宗室子弟,又忝為侯爵,素無建功,臣弟請求大王派往秦國,願為大王收回此三城奔走效勞。”

趙王連連點頭表示讚許,轉臉問相如道:“上卿以為如何?”

相如原想自己請命前往,聽平原君這麼說,自己再堅持,豈不有“爭功”之嫌,便笑道:“平原君侯一心為國,甘當重任,在下欽佩。此事有勞君侯出使,一定能馬到成功,一舉收回三城。臣以為,還當派一上將領兵三萬,先駐紮在藺、離石、祁三城不遠之邊境,待秦兵一退出,即可立刻進駐。這領軍之將,要素有威名,秦軍方不敢造次,臣以為廉頗將軍可擔此任。”

趙王知他有意給廉頗立功機會,微皺了下眉,笑著說道:“廉頗將軍雖有威名,但魯莽恃勇好戰。此次收回三城,寡人與秦王已商議好了,不會再有什麼麻煩,要不要廉將軍去,應當不甚要緊。”

相如想秦王雖然答應了,可還是不能大意。張嘴剛還想勸說,趙王不等相如開口,又說道:“這樣吧,出使秦國去與秦王、穰侯打交道,還是藺卿去吧。樂相國病了,平原君仍留在朝中幫寡人治理朝政,離開不得。發兵去邊郡,廉將軍去也行,不過還得有人約束他才行,就由平原君為正帥,廉將軍為副。廉頗可先行領軍往邊境駐紮,待秦兵退出,平原君再往軍中,料理進兵之事。這樣也就半月時間。朝中事也不會受到什麼影響。藺卿,你看帶誰去秦國合適?”

聽趙王這麼一安排,相如放下心來,趙王雖然對這也不放心,對那也不放心,但真正辦起事來,還是不含糊。相如正想著,就聽見平原君笑道:“完璧歸趙、澠池之會,大王對藺卿的信任都遠在我等之上了呢。”

相如輕鬆一笑道:“與大王須臾不能離君侯,相如自愧不如呀。臣還是同曾利基去吧。”

“嗯。那就這樣吧,平原君你回頭同曾利基說聲。藺卿你回家去準備吧。”趙王一隻手玩弄著自己腰間的佩玉說道。

藺相如出來,便命張佑將車徑直趕往相國樂毅的府第。樂毅的府第與平原君府第緊挨著,因是從平原君的府第中分出來的,規模自然很小。樂毅因為家眷都被燕國留住了,樂乘也有了自己的住處,他孤身一人,這麼個小院也足夠了。一大早,一騎快馬直到樂毅門前停下,守門的老軍見是樂乘,也不用通報,讓他徑直進了院門。樂乘剛邁進一隻腳,就見樂毅身著便服,腰係白玉璧站在屋門外:“嗬,是乘兒,快進屋裏坐。”

樂乘隨樂毅進屋落座。仔細打量著樂毅,見叔父雖然清瘦依舊,可精神容貌神清氣舒,絲毫不見什麼大病的樣子。心中詫異,問道:“叔叔身體欠安,侄兒來遲一步。”

樂毅笑道:“早些天你不是來過了嘛。不過是偶感風寒,腿腳有些酸脹,老毛病了,已無大礙。”

樂乘知道,樂毅因在燕國的冰天雪地裏操練軍旅,滾爬摔打,單帳薄袊,腿腳落下了嚴重的風濕病。一到季節變化就要發作,幾次都痛得下不了地。這次為護衛趙王到澠池相會,勞累過了些,一定是痼疾又犯了。

看著叔父那飽經風霜的麵容,樂乘不禁想起在燕國隨同叔父一道輔佐燕昭王勵精圖治、臥薪嚐膽的那些歲月。身為中軍主帥的樂毅將趙國的騎射之旅同車、步兵戰相接合,幫助燕國訓練出一支所向披靡的精銳之師;又同燕昭王共同努力建立起五國攻齊的同盟,一舉攻破齊國七十二城,不但替燕國報了十七年前齊國破燕、殺燕噲王之仇,還讓燕國一戰成名,成為戰國七雄中一支不可忽視的重要力量。可如今,重回趙國,雖被趙王尊為望諸君,但群臣中像廉頗、王容這樣不服的人也很多。人們不敢當著樂毅的麵講,可樂乘就沒少聽閑話。每聽到這些閑話,樂乘隻能悶在心裏,不願對任何人講。對叔父樂毅,就更不願說了。此刻,樂乘也想不出什麼話來安慰叔父,略帶解嘲地說道:“叔父為燕國一戰雪破國殺父之仇,可卻落得這一身病痛,唉。”

樂毅樂觀笑道:“是啊。那時候燕昭王待臣下親同手足。記得初次在黃金台拜見燕王,二人相談甚洽,一連七日,留我在宮中同榻而眠、同鼎而食,相見恨晚。昭王同將士們一樣,衣粗布、食粗糧。每到秋後,便要到軍中同軍將們一樣騎馬射箭,操練數月,吃住也同軍士們一樣。那時候大家都覺得精神百倍,恨不能報答燕王的知遇之恩,士為知己者死。現在,你樂叔老嘍。”

樂乘看著樂毅,動情地說道:“老驥伏櫪,壯心不已,叔叔所言,使人深思。”

“不說這些。如今時過境遷,好漢不提當年勇。看來,我真是老了,總愛回憶起往事。身子骨也大不如以前了。”樂毅自嘲道。樂乘深情地看著樂毅,一時沉默無語。

老仆人帶著太醫冷秋子進來,稟報道:“君侯,大王派太醫來看望了。”

樂毅高聲道:“快請進來。”

冷秋子進來躬身施禮,見樂毅端端正正地坐在那裏,麵色微紅,精神矍鑠,頗有幾分疑惑:“相國,你身體可好?”

樂毅笑道:“前幾日偶感風寒,腿腳酸痛,也是多年的老毛病。休息幾日,吃了些單方,夏太醫已來過三次,好多了。”

“在下看相國氣色不錯,不過且讓我給大人切下脈,回頭也好回大王話。”冷秋子一本正經地說道。

樂毅坦然伸出胳膊,擼起衣袖道:“臣不過是疥癬之疾,何勞大王如此記掛!夏太醫已來過三次,今日又派你來,臣心裏不安呀。”

冷秋子的臉就像一張秋天的枯葉,你看不出他是根本沒有了表情,還是故作高深。樂乘聽見樂毅說夏太醫來過三次,今日冷秋子又奉命前來,心頭不禁一顫,臉色發白,但見冷秋子正凝神屏氣給樂毅切脈,抿緊嘴不做聲。

少頃,冷秋子瞿然張目,看了眼樂毅,搖頭說道:“相國脈相沉穩有力,確無甚大病。”又自言自語道:“夏完那庸醫,胡說些什麼呢。唉,庸醫,庸醫呀。”

樂毅知他與夏完兩人之間從來就是水火不容,不禁想起那次兩人為趙王的病爭論不休,氣得趙王差點要打殺了他倆人,莞爾笑道:“你們醫家師出各門,雖然診病手法各有千秋,但總不至於相差太遠吧。”

冷秋子神情莊重,說道:“相國所言正是,但南郭先生吹竽、善裝模作樣,在下也奈何不了他呀。那次趙王的病,若聽我之言,早回宮休息,不去什麼露華樓吹冷風,大王就不至於病得三四天下不了地。唉。可趙王就是不願將他趕出宮去,我有什麼辦法。”他又連連搖頭,起身告辭道:“在下這就回宮稟報繆大人,說相國本無病。這次一定請大王、平原君侯將那庸醫趕出宮去才好。”

樂毅沒想到,為自己的這點小病小痛,鬧得兩位太醫又起爭執,勸說道:“冷太醫與夏太醫都是名門之後,可不能為在下這點子小病,鬧得不可開交,在下心也不安啊。”

送走冷太醫,樂毅笑道:“這兩人都是一番好心,可都固執得不通人情。”

樂乘陰鬱地說道:“好心未必有好報,叔叔這病隻怕好不了。”

樂毅奇怪地看著樂乘。

“我是說叔叔的心病。”樂乘陰鬱的語調中透出一種無奈,“叔叔一心要像薑尚那樣輔佐明主,建曠世奇功。可惜趙武靈王、燕昭王都天不假年,功敗垂成啊。現在,平原君又回來了,叔叔的這相國一職早該物歸原主了。”

樂毅沉了臉,訓斥道:“你何出此言?如今趙王雖無先王那樣雄心壯誌,可也開明納賢。我這麼點小病,也三番五次地派太醫來看,趙王對我恩重如山,你可不要胡亂猜疑。”

樂乘道:“叔叔你有所不知,叔叔這點小病,邯鄲城中早傳得滿城風雨,說是已病重,又加之年高,恐難康愈。侄兒這才急匆匆地趕來探望。這話斷非一般人所說,叔叔知道,自任相國一職以來,流言從未斷過。我任職邯鄲尉,將軍王容不服,無奈隻得請趙王免了他裨將之職,那幫裨將軍校才好些。可表麵上服從,背地裏說了多少難聽之言?我聽說這幾天廉頗將軍更鬧得藺相如上卿都無法到衙視事,表麵上是一幫驕兵悍將在取鬧,實則是另有原委。我聽說大王與叔叔和平原君侯議功行賞,說是叔叔任人唯親,進言免了廉頗之職,任我為邯鄲尉。軍中又有傳言,說朝廷將免了我的邯鄲尉一職,另調代郡守趙且回來,還說繆賢總管早放出話來,趙王欲委平原君為相國。現在,叔叔病了,不正是取而代之的良機。這不,連派太醫來看,足證叔叔病重。”

樂毅聽了樂乘這番話,頓時語塞,許多事情其實樂毅心裏更清楚。像趙王欲委平原君為相國一事,若不是為和氏璧這事,隻怕趙王早就免了自己的相國一職。現在澠池相會,秦趙兩國和好如初,秦王、趙王更結為兄弟,趙國邊境安寧,趙王更被韓、魏、齊等國奉若神明。趙國聲望如日中天,向來不甘屈人之後的平原君又如何不想做一太平盛世的相國呢?回想自己坎坷一生,樂毅心中噓唏不已,如今年過花甲,還能有什麼抱負和雄心呢?看來自己該讓賢了。樂毅臉上浮起不自然的笑容,說道:“其實我早都向趙王請辭相國一職。現在秦趙媾和,天下敬奉趙國,也正是我身退之時啊。風燭殘年,我也不願再四處浪跡天涯。你今日來言提醒了我,我明日就向趙王堅辭,能在趙國頤養天年,我心滿意足了。乘兒,你也不要有什麼想法,不任邯鄲尉豈不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