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貶政弊張祿邀君寵有靈犀秦王納忠言
能操琴唱歌、滑稽多趣、年輕貌美的嬖幸——魏醜夫的出現,終於使得義渠君與太後之間由情人變成了仇人。義渠君見宣太後移情於他人,不禁妒火中燒。不但上原四縣沒有得到,而且穰侯被免職,可相國一職仍不是他的。義渠君惱羞成怒,竟然以與宣太後生的兩個兒子為要挾,威脅宣太後說要將他倆之事宣揚天下。宣太後萬分震怒,但她是個心計極深之人,知道此事不能向秦王說,便召來太子安國君密議一番,假意召義渠君進宮飲酒取樂,將他擒下幽禁起來。安國君對此事早就耿耿於懷,擒下義渠君後,感到事態嚴重,不得不稟報秦王。昭王對太後年輕時的這些醜行不齒,但畢竟是自己的親生母親,事關自己的名聲,遲遲沒有下手。現在見太後出此手段,巴不得來個順水推舟。密令鹹陽城戒嚴,將義渠君在鹹陽城中的家人悉數捉拿關押起來;又密令涇陽君領軍五萬,圍剿義渠君的封地屬國義渠。這些日子,秦昭王整日在宮裏與宣太後、太子安國君、涇陽君等密議處置此事,其他朝政全都擱置一旁。王籍天天去見秦王,也隻是匆匆見過一麵,秦王哪還有心思理會。張祿隻得候在王籍府中,靜待其變。
宣太後斜躺在臥榻上。盡管她已經年逾花甲,臉上的肌肉早已鬆弛,連抹在臉上厚厚的胭脂也無法掩蓋住。一串長長的玉佩組成的玉鏈,垂掛在胸脯上。最下麵是一塊玉鳳佩,足有四指寬,昂頭翹尾,通體橘紅,兩端還係著長長的流蘇。年輕的魏醜夫站在她身後,輕輕地為她打著扇,那扇並不為納涼,隻是一種儀式和擺設而已。兩個小童在給太後捶著腿和後背。即便秦王進來給她請安,她也隻是略揚一下臉,算是招呼,絲毫也沒有愧色和不安。秦王坐在她的對麵,麵露難堪之色。安國君站在秦王身後,眉頭緊蹙,實在看不下去了,咳嗽一聲,厲聲道:“你們都下去。”魏醜夫默然看一眼太後,無聲地躬身退出了。
太後問道:“他說了沒有?”
安國君回道:“沒有,他死也不肯招。太後、父王,既然他不肯說出來,那就將他府中的人無論老幼,全都殺掉,以防萬一。連奴仆用人,凡是男性,也都一個不留。”
太後聽了心驚肉跳,這父子兩人早已商量好了,要來個斬草除根,此刻自己不設法勸阻,那兩個孽子令無活路。想到這,太後顧不得羞恥,看了一眼一言不發的秦王,說道:“把他們都發往西蜀,令地方官府嚴加看管起來就行了,不要殺人太多。西蜀不正需要人口墾荒呀?”
秦王皺著眉頭說道:“再嚴刑拷打,一定要追問出來。”
安國君為難道:“所有刑都上了,連炮鉻之刑也用上了。”
再是個鐵石心腸的女人,聽見自己的情夫上了如此嚴酷之刑,也不得不有所動容。太後臉上的粉肉跳了一下,坐直身子道:“還審他幹嗎?賜他鴆酒自盡,一了百了,不就幹淨了?”
秦王強壓住心中的不滿,說道:“太後,別人可恕,那兩個必不得逃生,否則日後會禍患無窮!”
“有什麼禍患?都發配到西蜀戍邊,那些個地方荒涼野蠻,能活到老也就不錯了。地僻遙遠,還能造反不成?再說下一道嚴旨,有誰敢妄言是他之後,格殺勿論。總不成自己尋死吧。”畢竟那兩個也是她身上掉下的肉,此時此刻,怎忍心由著秦王處死他們呢?
“太後,如果放過他們,日後到外麵傳說出去,於太後名聲也是不利。”安國君頂了句。
“哼,”太後一臉的不高興,連孫子也來教訓起自己了,她拿出昔日的威風,斷然說道:“不行!老身不能容許你們濫殺無辜!就這麼定了,賜他自盡,家人悉數發往西蜀。此事處置越快越好。殺人越少越好,殺那麼多人,豈不要引起天下震動?存心要氣殺老身不成?!”
正說著,涇陽君興致衝衝地進來,臉上很是得意,見秦王、太後、安國君都是一臉的肅容,趕緊也換了顏色,躬身施禮道:“拜見大王,拜見太後。”
秦王掃視他一眼,問道:“義渠那邊事情如何?”
“回大王、太後,”涇陽君又控製不住自己的興奮之情,說道,“王陵將軍已拿下義渠城,將他的兒子、女兒、女婿、孫子等全都斬殺已盡。連那兩個……”他看了一眼太後,沒說下去。
“他們怎麼了?”太後關切地問道。
“都殺了。”一邊是至高無上的君王,一邊是自己的親娘、當今太後,涇陽君這才感到自己不知該高興還是該難過,幹巴巴地說道。“確切嗎?”安國君抑製不住,急問道。
“千真萬確,王將軍將義渠君府上的男女老幼全都關押起來,分別審問,幾個年老的和小孩,熬不住,招了出來,絕無錯漏。”涇陽君應道,說話間,他看見太後的眼裏已經止不住了淚水,終於哭喊出來:“你說什麼?王陵將他們殺死了?啊嗬嗬,我的……你們不趕盡殺絕,是不會罷休的。王陵,你喪盡天良,我非當朝唾罵不可。”她又指著秦王道:“你們都出去,出去。”宣太後悲傷地哭起來,仰頭倒在臥榻上。魏醜夫等奴婢們聽見太後哭喊起來,全都進來了。秦王也不勸她,死死地瞪了魏醜夫一眼,帶頭出去了。
走出門外幾步,秦王又回頭對安國君道:“你去,按太後旨意,將他處置了。”安國君會意,應聲而去。外麵天氣陰晦,鉛雲低垂,秦王穿過後園的樹林,信步來到假山上。此時暮秋季節,樹
葉已經落盡,隻剩下光禿禿的樹枝在秋風中瑟瑟發抖。秦王挺了挺胸脯,深深地透出幾口重氣,肅立在那裏一言不發。涇陽君亦步亦趨地跟著秦王,見他臉色已經比在屋裏時開朗多了,知秦王的心情已經有些解脫出來了,眼珠子轉了轉,奏道:“大王,臣有一不兆之事,要奏大王。”
好不容易才處置了義渠君這件惡心之事,又來了什麼煩心的事呢?秦王聞言,逼視涇陽君:“什麼事?”“回大王,趙國使臣藺相如出使齊國,已說動齊王與趙國和好,齊王欲背棄與吾國之盟。”涇陽君憤慨地說道。“噢?這個齊王怎如此背信棄義,輕信趙王?”秦王像是有些不相信,又像是怒齊王之不爭。
涇陽君進一步說道:“大王,自與趙國爭和氏璧以來,到閼與之戰,趙國步步與吾國爭強於天下,處處逞強於諸侯。如今天下諸侯各國都以趙王為尊,派遣使者往來於邯鄲。這齊王正是眼見吾國敗於閼與,這才敢背棄與大王之約。”
秦王沒有吱聲。涇陽君又添油加醋道:“齊人素以禮儀之邦自居,稷下學士們對太後之事,狂言亂語,辱罵太後和吾國朝綱,穢言汙語,使臣們都不敢實話相奏。”
秦王雙眼雖眺望著遠處,但雙目幾欲噴出火來,不用說,稷下學士們對太後一事流言蜚語是個什麼程度,他閉著眼也能想象出來,一種惱羞成怒的怨火在他胸膛騰起。身為孝子,他不能容許別人對太後之事的嘲笑和謾罵;身為秦王,他不能容忍齊國對他的背叛。
“大王,閼與之戰,對吾國影響極為不利,如不設法挽回,大王的威信將不再受天下諸侯尊敬。今日齊國叛離吾國,如聽之任之,齊國不但會跟趙國結盟,連楚國也會效法齊王,背棄大王。到那時,吾國在天下將威信掃地。大王,對齊國之事一定不能任其與趙國和好。” 涇陽君激動得唾沫四濺。
“那相國的意思是?”秦王引而不發。“大王,齊國被五國破齊,打得元氣大傷,臣以為隻要吾國發動五萬大軍,征討齊國,齊王一定又會俯首稱臣,來巴結大王。”“哼,好個首鼠兩端的齊王,寡人準奏,你就領王陵五萬兵馬,從義渠直接出發,征討
齊國。寡人要把那些敢妄言吾國之事的不敬狂徒趕盡殺絕!”秦王恨得咬牙切齒。“是。”涇陽君痛快地應道,然而他並沒有馬上離去。秦王見他不願離去,猜他還有事情,遂問道:“相國還有何事?”“哦,大王還有一件小事,臣聽說王籍大夫從齊國帶了個學士來鹹陽,此人一定也是個
稷下學徒之輩,對吾國之事,胡言亂語,臣以為留下此人是個禍害,臣奏請大王下令捉拿此人。”涇陽君意味深長地說道,顯得一派忠誠。“你不說寡人還忘了,”秦王轉過臉,直視著他,“王籍已奏寡人,此人是從魏國來的,寡人命他訪來的對東方六國有冤仇之人,你下去吧。”
涇陽君還想說什麼,見秦王已心平氣靜下來,覺得再說也沒用,答應一聲,轉身欲走。秦王也轉身走了幾步,又突然想起什麼道:“出兵齊國之事,你同其他幾位大臣相議一下,寡人覺得還要再思量一下。過些天再說吧,這些天,寡人實在是煩透了。”一陣寒風吹來,似乎將秦王的怒氣吹跑了,腰間的玉佩也被吹得晃動起來,相互碰撞,發出叮叮當當的悅耳之聲。
涇陽君聞言有些喪氣,後悔自己不該提王籍之事,這下倒好,連出兵齊國的事情也要成泡影了。
秦國欲出兵齊國的事情在大臣們之間傳說,說什麼秦王欲出兵討伐齊國,稷下學士謾罵太後。沒過一天,又說秦王後悔了,不出兵了雲雲。王籍聽了,心想這出兵功伐的軍國大事,卻如兒戲一般翻來覆去的,朝政之亂可想而知,而這一切自然都是太後之事所引起的。太後和秦王、穰侯等這一團亂麻的關係,縱使王籍有心也無膽過問,回到家裏心裏仍是鬱悶難解。張祿問了緣由,心中暗喜,也沒說什麼。次日王籍出門上朝,他將一封用絹布密封好的信交給王籍,囑他一定要親自交到秦王書記官手裏,說能解秦王心中之亂。王籍將信將疑,不過還是很順利地辦到了。第二天,就接到秦王要延見張祿的宣諭。王籍很後悔,怎麼沒看張祿信裏寫了些什麼,竟然這麼見效!
張祿跟隨王籍進秦王的議事殿來。王籍一跨進殿堂,見上卿博士樓緩、中車令馬更早已坐在那裏等候,想退出來,已來不及了。
“王大夫,多日不見,怎還躲閃什麼?”樓緩見王籍進來又欲退出去,便先開口招呼道。
“哦,樓卿、中車令大人在此,受下官一拜。”王籍隻得進來躬身施禮道。
馬更見王籍身後跟了個陌生人,一身簇新的褐色布衣,一直聽說王籍為秦王帶了個關東人士入秦,莫非此人就是?便問道:“聽說王大夫出使齊國、魏國,為大王訪得一高人奇士藏在府裏,也不讓人見識見識。”一邊說一邊仔細打量著,見張祿長著方正臉、三角細眼、寬鼻翼,嘴唇厚厚的,胡須也特別的濃密,略帶些凶相,跟市場裏殺豬賣肉的屠夫頗有幾分相像。心裏嘀咕道,這麼個其貌不揚的粗魯漢子,與百裏奚的仙風道骨、張儀的灑脫飄逸、商鞅的高貴自負,簡直天差地別,此人會有什麼過人能耐呢?
王籍知道這個馬更是穰候的近臣死黨,便裝著沒聽見,開口問樓緩道:“聽說樓卿剛從楚國故地郢郡、巴郡回來,那邊的情形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