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秦王決意索魏齊呂不韋巧言謀大業
須賈驚愣在那,進退不得。“須大夫,進去吧,吾家相國恭候你多時了。”兩個官役早受了範睢安排,見須賈那大驚失色、失魂喪魄的樣子,陰陽怪氣地逼近他,斷了他的退路。
須賈腳步踉蹌,鉤著頭進屋去,哪還敢正眼看,眼角光一觸到端坐在上首的範睢,立即兩腿一軟,“撲通”一聲跪了下去,磕頭如掏蒜般,哀求道:“張相國,啊,不,範相國,求你大人不計小人過,都怨小的沒長心肝,求範大人饒小的一命,”
此刻範睢心潮翻滾,強忍住滿腔怒火:“須賈,你知罪了?”“知罪,知罪。”“那為何一回到大梁,魏齊就對我下此毒手?”“這,”須賈此時隻顧保命,全往魏齊身上推,“是魏相國懷疑範叔同齊國人講了什麼,
泄露了魏國的事情。” 範睢冷笑道:“我是同你去的齊國,魏齊怎麼知道我同田單的交往?”“啊?”須賈冷汗直流,脊背都濕透了,“我,我不該將大人的事情告訴魏齊,但確是
魏齊大人先懷疑你的,我隻是說說而已。” “哼,”範睢冷冷地從齒縫裏哼道,“須賈,你等實在可惡之極,將我打得死去活來,還
不罷休,竟還便溺我身,”說到這,範睢簡直是咬牙切齒,“真是可恨之極。”“我沒有,我沒有,那都是魏齊,我不忍看見大人受罪,先走了。”“先陷害我,又見死不救,你也是卑鄙之極的小人!”須賈抬頭朝範睢兩旁的座位望去,見齊國使者後勝、燕國使者嚴冒都好奇地看著,一個
也不作聲,心想:這兩個人是難有指望他們出手相救的了。再往範睢身旁看,坐著位平民布衣中年漢子,峨冠博帶,麵色平靜,須賈認得他,連忙央求道:“蘇代先生,求你給範相國說說情,小的確實不知道張相國就是範睢,範相國啊。”
蘇代笑道:“別說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張相國,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範睢怒氣一點也沒有消,瞪著須賈道:“蘇先生,你問問須賈是怎麼回事!須賈,你就
把事情經過講給大家聽聽。”須賈叩頭不已,哀求道:“範相國,都怨我有眼無珠,小的有眼無珠啊。”範睢便強壓住心頭怒火,將自己被打一事簡短地說給眾人聽,那燕國使者嚴冒為討好範
睢,竟然也裝作憤憤不平地說道:“魏齊可惡。須賈,你今日落在範相國手裏,真是罪有應
得。” 後勝也冷笑不已,蘇代點頭不語。須賈哀求道:“小的該死啊。小的不知大人如今貴為秦相。這次奉魏王之命,前來向大人求情。望大人不記前仇,魏王願同秦王、相國交好,托在下帶來了禮物。”須賈總算清醒些,語無倫次,又抖抖索索地從袖口裏掏出一個黃絹布包,雙手捧著,爬跪幾步,將布包放到範睢座上。
後勝輕蔑地說道:“須大夫,你們魏國君臣真是自作自受。當年穰侯在時,就同他暗中勾結,卻來勸說吾王斷絕同秦國的關係,現在又來討好張相國。哦,不,是範相國,早知有今天,何必當初不好好待相國。”
蘇代也插話道:“須大夫倒還記得自己是魏國的使者,可惜啊,魏王用錯了人啊。”
範睢看也沒看,仰麵朝天,歎道:“作孽啊。”他心裏明白須賈到鹹陽來的意思。現在,他同秦王的計劃僅僅是針對韓國,並沒有將戰火引向魏國的意圖。按理說,對魏國的使者應當禮遇才是,自己這麼夾帶著私仇,並不符合秦國的戰略大計,不知秦王又會怎麼想。他略略沉吟,眼睛又看見須賈那一副如喪考妣的熊樣,恨意又起,“大丈夫有仇不報非君子,吾念你昨日贈我衣袍,良心尚未泯滅,且饒你死罪,但你活罪難逃。”須賈懸起的心又吊起老高,靜聽如何處置自己,就聽見範睢大喝一聲:“來人,將這個卑鄙小人給我從鹹陽打出秦國,一路鞭笞,直到魏境。”須賈聞聽,身子一軟,徹底癱倒在地,天哪,從鹹陽到魏國,少說也有幾百裏路程,這一路鞭笞,自己不死也得脫幾層皮了。隱隱約約又聽見範睢嗬斥道:“且讓你做個榜樣,魏齊那廝,我定不饒他!”
上來兩個官役,抄起須賈,拖了出去,還沒出門,鞭笞便毫不客氣地抽在須賈的脊背和屁股上了。
鄭安平進來時,正好碰見須賈被軍士挾出去,趕緊進來向範睢施禮道:“相國要處死他嗎?須賈是魏王使臣,兩國交往,不欺來使,求大人饒他一命。”範睢在秦國登相位不久,就悄悄地派人把鄭安平接來了鹹陽,養在自己府裏。鄭安平不習慣叫他張相國,可又不能稱呼範相國,因而,他總是稱“相國”。範睢心裏已略平靜,看著這位與自己多年的至交,沒有言聲。
鄭安平又說道:“當年若不是須賈出手相助,吾等也難料有今日啊。”
範睢心裏又生起那股無名怒火,真想把鄭安平痛罵一頓,但看見安平那一副厚道真誠的樣子,當著這麼多的人的麵,也不好給鄭安平難堪,便忍住了。對蘇代道:“先生且坐,我同這位先生別處說說話。”便引著鄭安平到裏麵院子,見四下無人,範睢道:“你講這話幹什麼?好像我範睢恩將仇報一樣。”
鄭安平道:“範叔,我不是這個意思,事情已經過去了,如今須賈又是魏王的使者,你怎麼能處死他?”
範睢右手捏著自己腰間的玉牛佩,左手執著鄭安平的右手道:“這個須賈,我恨不能親手剮了他!哎!不過還不到時候,我隻是給他處鞭笞之刑。”
鄭安平這才鬆口氣,敬意地看著範睢,想起自己來見範睢的事情,便小聲道:“相國,那趙國呂商客不像是為生意買賣,這兩日都在陽泉君府門前轉悠,還到處打聽陽泉君的事情,不知是何用意?”
“哦?”範睢饒有興趣,鬆開他的手又扶著鄭安平的肩膀,“他去找陽泉君?安平,你先暗中盯著他,看他終究要幹什麼?此人可不是個簡簡單單的人物,先摸清他的意圖再說。”
“嗯。”鄭安平應道,“大人如何認得他的呀?”
範睢笑了笑:“這叫著‘有緣千裏來相會’,我以後再跟你講。”
鄭安平還要問,王籍被仆人領來稟道:“張相國,大王請你進宮去。”
“好,這就去。安平兄,你幫我好好款待蘇代先生和這些使者。”範睢笑對王籍、鄭安平道,“從今日起,我不是什麼張祿,我是範睢、範相國了。”
王籍一時摸不著頭腦,奇怪地看著他。
範睢也不解釋,哈哈大笑,出門登車前往秦王宮。
見範睢進來,樓緩等三個刀筆吏躬著身子,退出去,屋裏隻留下太子安國君陪著。秦昭王的麵前總是堆滿了奏章竹簡,這個一心要學先祖秦穆公、做一代霸主的君王,對行使權力總是孜孜不倦,樂此不疲呀。見範睢進來施禮,推開麵前的竹簡堆,笑道:“是相國,寡人講過不必行禮嘛。快坐下。”
範睢出身寒微,盡管秦王對他是寵信無以複加,禮遇甚高,但他自己還是很注意在秦王麵前保持做臣子的禮節。因為他給穰侯、涇陽君等定的一條罪狀就是在大王麵前傲慢無禮,自己當然不能重蹈覆轍啊。
安國君注視著範睢那謙恭的樣子,當看到範睢勾下頭,露出曬得黝黑的後頸脖,心想,他這次出巡四十來天,可吃了不少苦。
“大王召臣何事?”範睢小聲問道。
秦王笑道:“這次王齕攻占韓國十城,功在相國,寡人已決定將韓國汝南十城封給相國。”
這次攻韓之初,秦王就對範睢說起過,範睢當時就推辭,秦王笑了笑,範睢還以為秦王不會再提這事,趕緊拜謝:“臣無寸土之功,怎能受此封賞?望大王收回此命,另加封給其他有功之臣。”
“哎,相國雖沒有提刀操戈,親上戰場,但運籌帷幄、決勝千裏,連孫子也說‘上兵伐謀’嘛。相國不必謙辭,寡人已經頒發詔書了。”秦王手指著竹簡道。
“臣謝大王知遇之恩。”範睢朗聲再拜謝。
秦王和安國君看著範睢,似乎有什麼話想說又不願說一樣,範睢是何等心細之人,當然看得出來,遂問道:“大王,有什麼事?”
安國君才說了句“相國,”卻被秦王打斷了,“哦,沒什麼。你看,西蜀司馬昌又來報,說今年又是發大水,又要從漢中給他調糧調賦了。哎,這個西蜀,怎就十年九澇。”
範睢將秦王麵前的簡書粗略看了遍,說道:“大王,臣看當派一個會治水的能人去西蜀。司馬昌一家在西蜀已經有兩代人任郡守,久居一職,既鬱於見識,也生了倦怠之心。臣看應當該換一下了。”
“哦,”秦王眼前一亮,也是,曾聽說司馬昌對自己在西蜀的官職早有厭倦之意,秦王問道,“那相國可有合適之人能擔任西蜀郡守?”
範睢挺直身子,說道:“臣這次奉大王差遣,巡視漢中等地,發現渭西縣令李冰對治水很有辦法。渭西也曾是隔兩三年便要鬧一次洪水,李冰到任以來,在渭西廣修水渠,成績斐然。臣向大王舉薦此人去西蜀擔任郡守。”
“李冰?他現在隻是一名縣令,這西蜀郡守管轄之地,可比三個漢中還要大啊。”秦王有些疑慮。
“大王,臣這次考察,聽百姓們對李冰讚譽不絕。說他為治水,沿著渭水兩岸徒步考察了二年,遍訪兩岸百姓,這才製定治水方案。他這辦法很有效,而且又很節省徭役,頗有事半功倍之效。”
秦王頷首道:“哦,前次也聽樓緩說起過此人,既如此,傳他來,寡人見見他。”
範睢一邊同秦王說著話,一邊留意著安國君,見安國君皺著眉頭,似有什麼心事。索性問道:“安國君,你有何事,請直說。”
安國君臉色有些不自然,看著秦王。秦王看著範睢,不經意地問道:“寡人聽說相國將魏國的須賈打出秦國,這是為何?”
範睢聽秦王的語氣很親切,並無責備之意,他看了一眼旁邊的太子安國君。安國君有些不好意思,笑道:“吾也是才聽值日朝官進來報告的,還說這魏國使臣須賈是來向大王示好,希望吾王不要發兵攻魏。今見相國將他打出秦國,是不是相國與大王所定攻韓大計改了,這才來問大王的。”
範睢神情自若,說道:“攻韓乃大王稱霸天下的既定方針,怎會輕易變更?須賈之事另
有原因,在下也正要向大王、太子稟明。”說到這,伏地叩拜道,“請大王恕臣欺君之罪。”“哦?張相國何出此言?”秦王一聽欺君之罪,神色變得凝重。要知道,按秦律,犯欺君之罪是斷不能輕易發落的。安國君也吃驚非小,不安地看著範睢。
範睢聲情並茂,將自己那段九死一生的經曆娓娓述來,聽得秦王一會兒熱血沸騰,一會兒又如跌冰窟,周身寒意。尤其是聽到範睢被魏齊打得死去活來,又遭便溺,禁不住自己都打了一個寒戰。範睢不知是這段傷心的往事在心裏壓抑得太久,今日終於得到釋放出來,還是又勾起往事傷心不已,動情之處,自己已是泣不成聲。秦王也是熱淚盈眶。聽完範睢之言,秦王、太子兩人噓釋良久,安國君眼睛也濕潤了。秦昭王伸手撫在範睢背上,歎道:“想不到相國有如此劫難,這哪算得上什麼欺君?魏齊可惡,險折吾肱股重臣。”凝視範睢,暗想若沒有這段遭遇,你範睢也不會到吾秦國來。又想到範睢受此奇恥大辱,竟跟沒事一般,絲毫沒有想到挾秦國之力報複魏國,而仍然首倡攻打韓國,對自己可謂忠心耿耿,此乃真正忠臣!想到這,秦王一掌拍在桌上,幾卷竹簡被震得跳起老高。“範相國之仇就是寡人之仇,寡人定為相國出此惡氣,不殺魏齊何以顯示吾對相國的倚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