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己及人,由自己的內心到他人的內心,再到這個社會的心靈深處。
我們的小說試圖觸及社會的痛苦,然而遺憾的是,是新聞記者似的轉述,作家並沒有把自己加進去。因為作品反映的生活寬度與廣度所限,它比新聞陳舊,比新聞軟弱,新聞所披露的現實是觸目驚心的,是聞所未聞的,因此,不加入自己靈魂的小說永遠隻能跟在新聞的後麵,因而它的聲音不被社會所關注是必然的。我們看到觸及現實(社會)的小說,它寫了上至省長下至鄉長的權力角逐,寫了最豪華的賓館和最巨大的交易,但它的權力的角逐卻是膚淺的,這種角逐不是現實角逐的那種陰險;而交易,也沒有現實中各種交易的肮髒。就是寫應酬,它也無法比現實的應酬更無聊。
小說不是無所作為的,在這個巨大的變化的時代,在這個世紀末,許多觀念(甚至道德)在幾天之內就崩潰了,總之它的崩潰與轉換是十分驚人的,它太迅捷,冷酷。在道德與道德之間,死去的道德和時尚與新興的道德和時尚之間,其距離應該是十分遙遠的,但是,我們接受了,或默認,或哀歎,沒有憤世嫉俗。這種接受和默認,也可能要經受萬裏之遙的顛簸——當然是內心的距離,從此地到彼地,我們的靈魂在怎樣行走,怎樣思考,怎樣搏鬥,怎樣表態呢?我們的小說能不能表現心靈的這段距離?表現出這種靈魂的搏鬥,抗爭乃至最後的投降?
現實如此日新月異的巨變,我們的人生好像沒有痛楚了嗎?也沒有無聊,也沒有暖昧,也沒有尷尬,也沒有對自己的質問,設問,拷問,勸勉,慰撫?我們的作品看不到作家自己心靈深處的東西?看不到心靈急劇的變化與蛻化?看不到道德標準與價值標準的不斷分崩離析與改變刻度時,我們內心的失衡,我們內心的風暴,憤怒,痛苦?看不到我們靈魂深處所遭受的一次次災害,水災——滅頂之災;火災——涅磐之災。那燒灼我們的,那淹沒我們的信仰與道德約束的危境,我們都沒有嗎?
我們想繞過去,想淡處理,想心平氣和,想理解,想抹去,想見怪不怪,想作一個局外人?我們害怕了嗎?
害怕寫出來,害怕袒露自己靈魂的那些暗暗的、悄悄的、最個人也最痛苦的搏鬥。我們不想觸及自己的靈魂而企圖去寫別人的靈魂;我們不想觸及自己整個價值標準的轉型而企圖去寫社會的轉型。這樣的作品注定是從理念到理念,即使聲嘶力竭,也是徒勞的,它的故作的姿態不是發自自己的內心的聲音,沒有經過自己靈魂的煎熬。因此,它的光芒是鍍上去的,不是從內部發出的。(一塊泥土不經過自己的冶煉與煎熬,怎麼能去準確深刻地描寫一件陶瓷的光芒呢?)
我們能不能用我們的小說來辨別一下我們的各種感情,能不能描寫一下我們的生活中恰如其分的真實——而不是把自己排除在外的所謂社會現實。
現在到了進入我們自己靈魂的時刻了,我們的筆等待了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