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零 第二十五章 創造病

老舍

楊家夫婦的心中長了個小疙瘩,結婚以後,心中往往長小疙瘩,像水仙包兒似的,非經過相當的時期不會抽葉開花。他們的小家庭裏,處處是這樣的花兒。桌,椅,小巧的玩藝兒,幾乎沒有不是先長疙瘩而後開成了花的。

在長疙瘩的時期,他們的小家庭像晴美人間的唯一的小黑點,隻有這裏沒有陽光。他們的談話失去了音樂,他們的笑沒有熱力,他們的擁抱像兩件衣服堆在一起。他們幾乎想到離婚也不完全是壞事。

過了幾天,小疙瘩發了芽。這個小芽往往是突然而來,使小家庭裏雷雨交加。那是,芽兒既已長出,花是非開不可了。花帶來陽光與春風,小家庭又移回到晴美的人間來;那個小疙瘩,憑良心說,並不是個壞包。它使他們的生活不至於太平凡了,使他們自信有創造的力量,使他們忘記了黑暗而喜愛他們自己所開的花。他們還明白了呢:在衝突中,他們會自己解和,會使醜惡的淚變成花瓣上的水珠;他們明白了彼此的力量與度量。況且再一說呢,每一朵花開開,總是他們倆的;雖然那個小包是在一個人心中長成的。他們承認了這共有的花,而忘記了那個獨有的小疙瘩。他們的花都是並蒂的,他們說。

前些日子,他們倆一人懷著一個小包。春天結的婚,他的薄大衣在秋天也還合適。可是哪能老是秋天呢?冬已在風兒裏拉他的袖口,他輕輕顫了一下,心裏結成個小疙瘩。他有件厚大衣;生命是舊衣裳架子麼?

他必須作件新的大衣。他已經計劃好,用什麼材料,裁什麼樣式,要什麼顏色。另外,他還想到穿上這件大衣時的光榮,俊美,自己在這件大衣之下,像一朵高貴的花。為穿這件新大衣,他想到渾身上下應該加以修飾的地方;要是沒有這件新衣,這些修飾是無須乎費心去思索的;新大衣給了他對於全身的美麗的注意與興趣。冬日生活中的音樂,拿這件大衣作為主音。沒有它,生命是一片荒涼;風,寒,與顫抖。

他知道在定婚與結婚時拉下不少的虧空,不應當把債眼兒弄得更大。可是生命是創造的,人間美的總合是個個人對於美的創造與貢獻;他不能不盡自己的責任。他也並非自私,隻顧自己的好看;他是想象著穿上新大衣與太太一同在街上走的光景與光榮:他是美男子,她是美女人,在大家的眼中。

但是他不能自己作主,他必須和太太商議一下。他也準知道太太必定不攔著他,她願意他打扮得漂亮,把青春掛在外麵,如同新汽車的金漆的商標。可是他不能利用這個而馬上去作衣裳,他有虧空。要是不欠債的話,他為買大衣而借些錢也沒什麼。現在,他不應當再給將來預定下困難,所以根本不能和太太商議。可是呢,大衣又非買不可。怎辦呢?

他心中結了個小疙瘩。

他不願意露出他的心事來,但是心管不住臉,正像土攔不住種子往上拔芽兒。藏著心事,臉上會鬧鬼。

她呢,在結婚後也認識了許多的事,她曉得了愛的完成並不能減少別的困難;錢——先不說別的——並不偏向著愛。可是她反過來一想呢,他們還都年少,不應當把青春隨便地拋棄。假若處處儉省,等年老的時候享受,年老了還會享受嗎?這樣一想,她覺得老年還離他們很遠很遠,幾乎是可以永遠走不到的。即使不幸而走到呢,老年再說老年的吧,誰能不開花便為果子思慮呢。她得先買個冬季用的黑皮包。她有個黃色的,春秋用著合適;還有個白的,配著個天藍的扣子,夏天——配上長白手套——也還體麵。冬天,已經快到了,還要有合適的皮包。

她也不願意告訴丈夫,而心中結了個小疙瘩。

他們都偷偷地詳細地算過賬,看看一月的收入和開支中間有沒有個小縫兒,可以不可以從這小縫兒鑽出去而不十分地覺得難受。差不多沒有縫兒!冬天還沒到,他們的秋花都被霜雪給埋住了。他們不曉得能否挨過這個冬天,也許要雙雙地入墓!

他們不能屈服,生命的價值是在創造。假如不能十全,那隻好有一方麵讓步,別叫倆人都凍在冰裏。這樣,他們承認,才能打開僵局。誰應當讓步呢?二人都願自己去犧牲。犧牲是甜美的苦痛。他願意設法給她買上皮包,自己的大衣在熱烈的英雄主義之下可以後緩;她願意給他置買大衣,皮包隻是為犧牲可以不買。他們都很堅決。幾乎以為大衣或皮包的購買費已經有了似的。他們熱烈地辯駁,擁抱著推讓,沒有結果。及至看清了買一件東西的錢並還沒有著落,他們的勇氣與相互的欽佩使他們決定,一不作,二不休,爽性借筆錢把兩樣都買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