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零 第二十九章 寒宵
鬱達夫
沒有法子,隻好教她先回去一步,再過半個鍾頭,答應她一定仍複上她那裏去。
酒也喝得差不多了。左右幾間屋子裏的客人早已散去,夥計們把灰黃的電燈都滅黑了。火爐裏的紅煤也已經七零八落,爐門下的一塊透明的小門,本來是燒得紅紅的,漸漸地帶起白色來了。
幾天來連夜不眠,和成日地喝酒,弄的頭腦總是昏昏的。和逸生講話講得起勁,又兼她老在邊上挨著,所以熬得好久,連小解都不曾出去解。
好不容易說服了她答應了她半點鍾後必須去的條件,把她送出門來的時候,因為迎吸了一陳冷風,忽而打了一個寒噤。房門開後,從屋內射出來的紅蒙的電燈光裏,看出了許多飛舞的雪片。
“啊!又下雪了,下雪了我可不能來呀!”
一半是說笑,一半真想回家去看看,這一禮拜內有沒有重要信劄。
“嗯哼!那可不成,那我就不走了。”
把鬥篷張開,圍抱住我的身體,冰涼地、光膩地、香嫩地貼上來的,是她的臉,柔和的軟薄的呼吸和嘴唇,緊緊地貼了我一貼。
“酒氣!怪難受的!”
假裝似怒地又對我瞧了一眼。第二次又要貼上來的時候,屋內的逸生,卻叫了起來:
“不行不行,柳卿!在院子裏幹這玩意兒!罰十塊錢!”
“偏要幹,偏要,……”
嘴唇又貼上來了,嗤地笑了一聲。和她在一個鬥篷中間,從微滑灰黑的院子裏,慢慢走到中門口,掌櫃的叫了一聲“打車”我才駭了一跳,滾出她的鬥篷來,又迎吸了一陣冷風,打了一個寒噤。
他回轉頭重說了一遍:
“半點鍾之後,別忘了!”
便自顧自地去了。
忍著寒冷走了幾步,在牆角黑暗的地方完了小解,走回來的時候,臉上又打來了許多冰涼的雪片。仰起頭來看看天空,隻是混茫黝黑,看不出什麼東西來。把頭放低了一點,才看見了一排冷淡、模糊的和出氣的啤酒似的屋瓦。
進屋子裏來一看,逸生已經在炕上躺下了。背後房門開響,夥計拿了一塊熱手巾和一張帳來。
“你忙什麼?想睡了麼!再拿一盒煙來!”
夥計的心裏雖然不舒服,但因是熟客,也無可如何的樣子,笑了一臉,答應了一個是,就跑了出去。
在逸生對麵的炕上,不知躺了幾久,夥計才搖我醒來,囁嚅地說:
“外麵雪很大,別著涼啦,我給你打電話到飛龍去叫汽車去吧?”
“好!”
叫醒了逸生,擦了一擦手臉,吸了一支煙,等汽車來的時候,兩個人的倦頹,還沒有恢複,都不願意說話。
忽而沉寂的空氣裏有了勃勃的響聲聽見了,穿了外套和逸生走出房門來,見院子裏已經濕滑不堪,臉上又打來了幾片雪片。
“這樣下雪,怕明天又走不成了。”
我自家也覺得說話的聲氣有點奇怪,好像蒙上了一層布在那裏敲打的皮鼓。
大街兩旁的店都已經關上門睡了。路上隻聽見自家的汽車輪子,沙沙衝破泥漿的聲音。身體盡在上下顛簸。來往遇見的車子行人也很少,汽車篷下的一盞電燈,好像破了,車座裏黑得很。車頭兩條燈光的線裏照出來的雪片,溟溟,很遠很遠,像夢裏似地看得出來。
蒲蒲地叫了幾聲,車頭的燈投射在一道白牆壁上,車轉彎了。將到逸生家的門口的時候,我心裏忽然地激動了起來。好像有一鍋沸水,直從肚子裏衝上來的樣子,兩隻眼睛也覺得有點熱。
“逸生!你別回去吧!我們還是回韓家潭去!上柳卿房裏去談它一宵!”
我破了沉默,從車座裏舉起上半身來,一邊這樣地央告逸生,一邊在打著前麵的玻璃窗,命汽車夫開向韓家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