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零 第三十七章 一個不幸的車夫

鄭振鐸

上學的路上,遠遠地瞧見一大堆人圍在一塊。馬路的兩旁商店裏,也出來好幾個人,由我身旁跑過去看。我頓時發生了好奇心,匆匆地走到那裏,也擠進人群裏去。隻見一個衣服破爛的人倒在地上,身旁通是鮮紅的血。一輛破洋車擱在一邊,輪子彎了,車把也斷了。洋車的旁邊,又停著一部汽車,初升的太陽照著它,閃爍的發亮。兩個遊擊隊的兵士和一個巡警圍守著倒地的人,不使閑人走近。一瞥之下,我就知道這個人是一個給汽車撞倒的不幸的車夫了。

一陣淒慘的感情,充溢在我的心上,很想立刻閉著眼睛擠出去,走我的路。但是不能……再仔細地看了一看,這個不幸的人,約有五十餘歲的樣子,“老態龍鍾”,瘦而且弱。半年多沒有剪的長頭發,已有一半是灰白的了。手上臉上通是黑垢,破碎而單薄的衣褲也是齷齪不堪。不知他的傷在什麼地方,隻見得渾身都染有血跡的身子躺在地上,一點也不能動彈。臉色慘白得可怕。眼時時往上翻。雖然說不出話來,他的薄而褪色的嘴唇,卻不住地一張一合,咳!嘴張得如此之大!話卻總說不出來。顯然是感得無限的痛苦。

淒慘與恐怖的情緒,一陣一陣地還是侵襲著我。再也忍不住了!我的視線隻得避開他的身上。拿耳朵聽站在旁邊看熱鬧的人的話。

“他怎麼會給汽車撞了的呢?”

“我看見他撞的。他拉著空車慢騰騰地經過這個胡同口。那個時候,恰好由胡同裏跑出來那一輛汽車。叫笛嗚嗚響。不知他為什麼聽不見,不躲開,還是慢慢地走。汽車夫一時停不住車,就把他撞倒了。”“這樣寬的一條大路還躲不開,難道他是聾子,聽不見汽車的叫笛響麼?”

“咳!可憐!這一定是他命裏注定,應該是死在汽車的輪子底下。”

胡同口的北首,擺著一排的人力車。五六個車夫也圍在一塊議論。

“老四上哪裏去了?是不是去通知他的家裏?”

“是的,那一個巡警叫他去的。”

“老趙真可憐!大清早的由家裏趕出來拉車,就撞見這個大禍,眼見的就要不濟了。不知道他家裏的得信,要哭得怎麼樣子呢!”

“可不是,他的家裏整年的病在床上,這幾天剛好了一些,聽見老趙給汽車撞死,可不要叫她立刻也死去麼。”

“咳!他不知做下了什麼壞事,家裏隻是出災難,好好的做買賣,本錢卻賠得精光,接著他母親又死了。辦好喪事,一個大子也沒有剩下了。沒有法子去拉車。想不到拉不到一年,卻被汽車撞倒了。遺下一個病人,二個十歲以下的小孩,如果他真的死了,不知以後怎麼樣過日子呢?”

“他頭一天到車廠裏領車要拉,我就對他說:‘老趙你是上年紀的人了,耳朵不大方便,身體也不大靈動。我勸你不要做這個費力氣的苦買賣吧!你知道現在北京城裏汽車一天一天的多,橫撞直衝,我們拉車的不是常有給他撞死的麼?’他歎了一口氣回答道:‘我怎麼不知道。要另外有一條路走,我還肯把這副老骨頭吃這個苦麼?’我聽他這樣說,隻得隨他去了。卻不知道他今天真吃汽車的虧。”

“有一天,我看見他帶著病出去拉車。我就說:‘老趙將息一天吧!

何必帶著病去做買賣。’他歎了一口氣道:‘一個銅子也沒有了。昨天晚上還沒有吃東西。不拉,今天吃什麼?’咳!我們做苦買賣的真苦!”

“我隻怪汽車不好。橫撞直衝,總得要我們留神避它。真是可惡不過,他們有錢的人,坐在上麵舒舒服服的。我們吃了他的灰塵臭氣不算,一不留神,還要把性命送在它的輪下。橫豎壓死了我們一二個人不過花了幾十塊錢,不算什麼事。咳!他們吃一頓飯也要花上二三十塊錢,買一匹馬也要好幾百大洋。我們窮人的性命真賤呀!……”

說話的車夫說得傷心,眼圈一紅,幾乎掉下眼淚來,哽咽著再也不能往下說。抬頭看其餘的車夫時,眼圈子也都早紅了。

車夫靜默了,看熱鬧的卻愈聚愈多。我擠在群眾中,氣悶不過,隻得擠出去,仍舊走我的路。可是淒慘與恐怖總驅逐不去。在人們的無盡的生命流中,我永久紀念著這個臉色灰白,眼白上翻,嘴唇時時開合的不幸的車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