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肅宗乾元二年(759年)十二月,一位年近半百的老人,騎著一匹瘦骨嶙峋的馬,帶領著全家老小向成都趕來。他就是在中國乃至世界詩壇上名垂千秋的大詩人杜甫。
一千二百多年以後,詩人馮至在為杜甫所寫的傳記中深情地寫道:“人們提到杜甫時,盡可以忽略了杜甫的生地和死地,卻總忘不了成都的草堂。”
詩歌
2004年正月初七,成都的天氣陰鬱寒冷,天空中不時飄下淅淅瀝瀝的微雨。這一天,是成都人的傳統節日——“人日”遊杜甫草堂。每年的這個時候我會來到杜甫草堂,緬懷這位流寓成都並在成都的一座茅屋裏居住過三年零九個月的老詩人杜甫。其實也談不上什麼緬懷和歌頌,隻是想看看詩人清臒憂憤的塑像,看看那個他曾經居住過的簡樸的茅屋,體會一個流落異鄉的人可能會有的孤獨和寂寞。
在草堂北門外的一輛三輪車上買了一小袋滾燙的糖炒板栗,用雙手兜著,一麵聞著透過栗殼散發出來的香氣,一邊迎著細雨和寒風進了杜甫草堂。剛進門就碰見一個熟人,他問我是不是來參加杜詩朗誦會的。我說,不是,隻是來閑逛的。原來今天草堂內有一個特別的活動,人們將在這個寒冷的冬日舉辦一場杜詩朗誦會,紀念這位中國詩歌史上最偉大最貧寒最孤獨的詩人。我往周圍一打量,果然看見許多文質彬彬的人穿著唐裝或厚厚的冬衣往裏走,神情裏既有對詩人的敬仰肅穆,又有為這次活動準備的熱情和興奮。
詩歌朗誦會在一個臨時搭建的露天舞台上舉行,我站在一株含苞欲放的紅梅樹下,遠遠地觀望著這個別致的舞台。舞台背後是古典的建築、森森的樹木和霧蒙蒙的天空,杜甫的塑像在一扇打開的木門內靜靜地兀立著,淡漠地看著後人激情澎湃地吟誦他當年寫下的詩作。這是一次古典與現代的對話,雖然朗誦者不可能準確地傳達詩人當時的心境,但在詩人曾經生活的地方高聲朗誦那些光芒依舊的詩篇,我們仍然能感到詩人生命與內心的力量。出人意料的是,這次杜詩朗誦會的參與者不光有本地的文人雅士、市民,還有特邀的全國文藝界知名人士,以及在成都留學的外國留學生。當這些穿著大紅色唐裝的外國人用尚顯生澀的漢語朗誦杜甫的名篇時,我覺得這些生活在另一個國度和另一種文化背景下的人,已然被中國詩歌的魅力征服了。
現場有一位記者采訪看熱鬧的成都市民,一個小孩自告奮勇地站出來說,我也要朗誦一首杜甫的詩。於是他用童稚的嗓音朗誦道:“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話音剛落,引來眾人一陣開心的微笑。孩子顯然是弄錯了。是啊,杜甫的詩是不適合天真懵懂的孩子們的,它隻適合那些經曆過苦難,然而還對生活抱著滿腔熱情的人。
我捧著餘溫尚在的糖炒板栗在空闊的園子裏繼續行走著。盡管今日的草堂分外熱鬧,人們高聲誦讀著、談笑著,似乎這是一個關於詩人的盛大節日,但是我卻忽然體會到了詩人內心的孤獨。我特意走到“大廨”內那尊杜甫的銅像前——那是一尊我特別喜歡的杜甫塑像,老年的杜甫雙膝跪立在船頭上,身體清瘦,看起來隻剩下一襲長衫和嶙峋的骨頭,然而他的眼睛滿含著憂思憤慨,滿含著對於祖國和人民的熱愛。我用手輕輕撫摸著他銅質的身體,目光幾乎不敢同他的目光相對接。在他的目光下,我的多愁善感和所謂的悲憫之心都顯得渺小卑怯,甚至連現在的文字也如同粗糲的沙石,一無用處。
走出很長一段路以後,我還在後悔手中沒能捧上一炷香,對於我們崇敬的詩人,唯有這麼隆重的儀式才配得上詩人的高貴。
茅屋
杜甫曾經居住過的茅屋被真實地複原在具有現代美學意韻的幽雅園子裏,這使我們可以重溫杜甫當年在成都的日常生活。那幾間被流水環繞著的簡樸民居,是我愛去的地方。從一座小小的石橋上走過,穿過栽種著桃樹和鬆樹的庭院,便來到了杜甫當年曾經居住過的茅屋。
我在光線幽暗、布置簡陋的茅屋內躡手躡腳地走著。感覺杜甫的生命還在這幾間屋子裏長存著,像是今天濕潮而清新的空氣,令人鼻腔發酸,心跳加快。這是幾間具有唐代建築風格和川西民居特點的草房子,門檻和窗戶都是沒有上漆的陳舊的木頭。我在屋簷下意外地看到一串已然風幹的胡蘿卜,它們像農家院落的玉米帶給人溫暖和欣喜的感受。杜甫的書房和臥室異常簡陋。書房中僅僅有一張書桌、一把椅子和一個很不像樣的書架,桌案上竹筒做成的筆筒裏插放著一支毛筆,旁邊的書卷靜靜地翻開著,上麵落滿了灰塵——在如此孤寂的環境中,我能體味詩人當年的清苦和幸福。在那些蛙聲四起、桃花盛開的春夜,略帶寒意的河風從浣花溪的水麵上輕輕吹來,詩人坐在一盞熒熒燃燒的油燈下,一邊磨墨,一邊構思他那些千古名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