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陶升漫步在街頭。
他兜裏揣著兩千塊人民幣,一千塊在褲子左兜,另外一千塊在褲子的右兜。
陶升是有意分開裝的,因為左兜的一千塊,是他大二暑假沒回家,帶了整整兩個月家教的收入,家教的學生叫小靜,正值初二升初三,挺乖巧一女孩,但成績不太好,所以小靜父母托了陶升旁邊寢室一同學(這同學帶小靜同班的同學),找到了陶升——按那同學的介紹,“陶老師肯定特負責特認真。”兩個月下來,小靜參加初三第一次摸底考試,考得依然不太理想,小靜的媽,一下崗女工,臉上就有了怪模樣,一天晚上邊打著線衣,當麵上陶升的緊箍咒,“咱們家兩口子可都下崗了,我老公天天在外麵開摩的,就是指望這女兒有些出息,可看這摸底考試的成績,唉,早知道同樣也是花錢,不如請江都師專的大學生了。”
陶升進的是江都師專,和師範差了一個字,卻有天地之別。
陶升被小靜媽刺得無地自容,腦子嗡嗡嗡的,那晚上也不知道教了小靜啥,末了下樓,小靜追了上來,“陶老師,這是兩個月的家教費。我媽說今天給你結清了……”塞給了陶升一遝錢,陶升數了數,一千兩百塊,然後又塞回給小靜兩百塊,“老師教得不好,這兩百塊給你,買些文具吧。”
小靜直搖頭擺手,“別這樣,陶老師,是我,是我,太笨了……”
“拿著!你家也不寬裕,好好學,馬上就要中考了。將來別和老師一樣,進個這麼差的學校。”
然後,陶升故作瀟灑地扭過身子,頭也不回,隻是向朝小靜搖了搖手,跨上了那輛破自行車,踩出了雷鳴般的聲音,離開了小靜家那棟同樣破破爛爛的宿舍樓。
小靜家在的地方,是江都市的舊船廠工人居住區,破舊、灰暗、荒涼,幾條毫無生氣的柏油路望著黑洞洞的前方蔓延,路上坑坑窪窪,旁邊遮蔽著的是滿是灰塵的高低灌木,路燈每隔好長一段,才畏畏縮縮地灑下一團豆大的淡黃燈光。
這樣也好,沒人看見陶升那不爭氣的淚水。
陶升的父親是名特平常的鄉村教師,一輩子沒轉正,五十歲被清退時,一次性給了三萬塊錢,全部都砸在了陶升的學費裏頭。母親沒工作,典型的農村婦女,前年家裏掉了頭小豬仔,硬是坐在門口斷斷續續哭了兩個多星期。還有個妹妹,在上初中,正在猶豫該不該退學,因為家裏的經濟實在是捉襟見肘了。
過年時,陶升回家,晚上睡覺前,妹妹給自己鋪被子,帶著些神秘和驕傲的口氣對陶升說,“哥,念完今年暑假俺就不念了,出去打工。”
“為啥?你成績不是還不錯嘛,哥在大學裏也能打工,繳學費。”
“哎,女孩子讀書能讀出個啥,還不如嫁得好,俺馬上就跟著豔紅到大城市裏去打工,哥你將來說不定還要靠俺給你彙錢呢!你在大學裏好好地,將來給俺找個城裏麵的漂亮嫂子,俺就值了。”
陶升愕然了,他知道豔紅去大城市裏做的啥,不就是給那些老板當二奶嘛!不過這幾年可牛氣了,因為豔紅給大老板生了個兒子,立馬扶正,大老板還送了她一間服裝廠,家裏麵三層小樓也起來了,豔紅的爹和弟弟,出村進村都是開著寶馬,說不出來的得瑟,誰叫這年頭笑貧不笑娼啊。
現在,自己親妹妹,跑去跟著豔紅,能學什麼好來?
看著妹妹黑黑劉海前那張紅撲撲純真的臉龐,陶升心都要被撕扯開了,“妹妹,你哪知道大城市的難處,你還能不知道豔紅在哪裏幹的啥?”
“俺知道……”妹妹沒敢看陶升的目光,別過身子,走到了裏屋的門口,然後說了一句,“隻要哥和爹媽以後能過得好,俺還是那句話,俺做啥都值了。”
自己能怎麼辦?自己難道現在就能掏出五十萬塊錢,對父母說:“兩老辛苦了,下半輩子的養老,全在兒子身上!”還是對妹妹說:“妹子,好好讀書,錢的事兒別擔心,包在哥的身上!”
五十萬,夠自己苦五百個暑假了,不過人一輩子有五十個暑假嗎?
況且,自己拚死拚活,考上的不過是一所師專,陶升現在覺得自己未來的一切都是那麼透明,就像個晶瑩剔透的玻璃瓶子,自己就是瓶子裏的一隻徒勞的蒼蠅,空在原地羨慕不已,一次次撞得頭破血流,卻根本享受不到瓶子外那美麗璀璨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