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一章 周慈(1 / 3)

往事1943:富貴花(眉見)

在私訂終身、自作主張洞了房後的第二天,李少聞帶著新婚的小太太上門給幹爹請安。

他這小太太真是小,滿打滿算也隻有十八歲,是需要捧在手心裏哄著的嬌小姐。嬌小姐穿著時下流行的荷葉領洋裙,頭發學那女學生剪個齊劉海,乍然一看非常孩子氣,李太太中規中矩地坐在周家大客廳的玫瑰紅絲絨沙發上,她活活潑潑的,見“幹爹”一時不見人影,便一扭屁股,湊過去同李少聞嘁嘁喳喳地說著話,一時捂著嘴咕嘰咕嘰地笑起來,露出兩排潔白牙齒——倒是一口好牙,齊整。

李少聞抬頭張望了兩下,見四下無人,忙不失叭嘰親了一口小太太,笑微微的、一團和氣地說:“甜心,待會兒記得叫幹爹,知道嗎?”

原來這李少聞早就向甜心講過自己的出身——當然是有真有假,不過提到,他卻是一點也不敢含糊,直接便說:“我是個孤兒,是從來沒有見過親生爹娘的,幹爹就算親爹了。”他講這話的意思,一方麵是說的份量大,另一方麵是說自己一慣親近幹爹的,從來沒有怠慢的罪過,提點太太機靈些,免得落了個“不懂事”的名聲。

而這李太太見達令一時耳提麵命,也是非常聽話,應了下來:“我曉得囉!”

曉得歸曉得,可是等她過後親眼看到幹爹,親眼看到達令朝一個年紀輕輕的英俊青年彎腰行了一個大禮,口中喊道:“幹爹。”

——小太太有些言語不能了,這這這……幹爹咋能這麼年輕呢,絕對不會超過三十歲——而李少聞今年正好二十二歲。

幹爹幹兒彼此之間相差隻有八歲,但是二人都不在意,正是相親相愛的一家人。

等了半天,沒能等到幹兒媳婦的一聲“幹爹”,男人也渾不在意——他是個豪放性情,這時索性一揮大手,嚎了一嗓子:“十六!”

這“十六”乃是一個年輕人的大名。十六就叫十六,跟著姓周,周十六,在各位師兄弟裏麵,排行十六,輩分最小,年齡也小,整好二十歲。二十歲的十六在周家待了整整二十年了,他還在繈褓裏的時候,讓親娘給棄在了龍威道館的大門口,讓道館的館主——的老子——老周給拾了回去,當成徒弟一樣地養大了。小徒弟發育很好,長手長腳,麵孔白淨,正是一個長身玉立的小青年,在周家幹著類似管家之流的雜務,有點的貼身童子的意味,但凡有命,無所不從。

這時聽到的叫喚,十六甩著兩隻袖子,也不知道從哪個旮旯裏冒出來,砰砰地跑上前,聲音洪亮地反嚎了回去:“嘿!大哥哥!”

大哥哥很輕描淡寫地道了聲:“你上樓去——把書房裏的一對鑲金玉鐲給大哥哥拿下來。”

他這叫名雖然是大哥哥,然而年齡在眾位師兄弟裏並不是最大的——是他的身份最尊貴,師傅的獨生愛子,“大哥哥”是十六的尊稱,師兄弟們都是喊“大師兄”的。

喊“幹爹”的,隻有李少聞是獨一份,就因為李少聞是十六歲那年上北平,從兩隻狼狗的獠牙裏救下李少聞,將他撿了回去,八歲的李少聞鬼精鬼精的,撲通跪下來,抱住的大腿,張口就喊幹爹,眼淚鼻涕一起流,別提有多可憐了。

幹爹,,素來是個豪放不羈的性情——他老子是個開道館的,正經八兒的武夫,一條好漢,打從娘胎裏開始,就被好漢爸爸的行事作風一直熏陶著,熏陶到現在,已經出落成一條小號的“好漢”了,自然葷素不忌,人家喊他一聲“幹爹”,也一聲“兒子”地應下來,搖頭擺尾,洋洋得意,別提有多神氣。

將一對貴重手鐲送給了新婚夫婦作見麵禮,十六膽子不大,但是心思極細,早早用紅綢子裹住玉鐲墊在繡著暗紋的禮盒裏——裏外都拿得出手。

李太太捧著獨一份的見麵禮,立刻轉身麵對了幹爹,對牢一張年輕的、富有青春氣息的麵孔,她是含羞帶怯的、輕聲細氣地叫道:“幹爹好。”

幹爹含笑點頭,老成之至:“好,你好,大家好。”

當晚,李家夫婦留在周家用了一頓豐盛的晚餐。

周家宅子外麵瞧著是一座徽式建築,裏麵卻是作西洋裝修,“表裏不一”,其實是房子隨了主人的性情,老周見了閻羅王之後,龍威道館包括本家祖宅在內,都由接手、當家,年齡小,性喜享樂,是個享受派,尤其鍾意西式大浴缸跟抽水馬桶,由著性子結結實實地對老房子作了一番“革命”,“興師動眾”,師兄弟們都沒有二話——大師兄是當家作主的,搞得是“一言堂”。

搞得是“一言堂”,他說關了道館不幹,說話聲音大——因為本人拳腳自小得了他老子的真傳,又肯吃苦,非常了得,哪位師兄弟不服氣,大可一戰,打趴了——都是應該!

這“龍威道館”,前身是“龍威鏢局”,周家世代都是走鏢的,到了老周這一代,天下不一樣了,不是祖輩時候的時代了,一九一三年,老周將“龍威鏢局”的金字招牌撤了去,改作“龍威道館”,當起了教頭,這一年老周三十五歲,剛剛抱了大胖小子,晚來得子,老周熱淚盈眶,他這孩子是唇紅齒白的一點小分量,真是含在嘴裏怕化了,捧在手心裏怕掉了——愛得不得了。

從小是泡在蜜罐裏長大,身嬌肉貴,從來愛惜羽毛,這眼下天津衛的形勢一日比一日複雜,“槍打出頭鳥”,指不定日本鬼子什麼時候就轟了大沽口打了進來,到時一淪陷,不好說呀——這個事情,眼下還是關起門來,過自己的小日子,低調就是了。

一九四二年,天津,周家晚餐。

是主人翁,他不動筷,在座的,李家夫婦都不敢動筷。

十六是個忙忙碌碌的命,一時添茶,一時加水,腳不沾地,坐在首座,捧著一碗大白米飯——如今這個世道,能一天三頓有葷有素的、吃上大米白麵,那可真不是一般的高貴和奢侈了!雖然好湯好水地侍候著,然而現在心裏正煩著呢,這時見十六來來回回的,沒個消停,男人又扯開嗓子嚎了一聲:“坐吧你——十六!”

很覺煩惱地睇眼右手座下的李少聞,幹兒子,目光裏甚至有點嗔怒的味道了——李少聞察顏觀色,頓覺羞愧,這時低垂著一顆鴉黑頭顱,恨不得能隱身。

原來這李少聞直到生米煮成熟飯了,這才跟幹爹坦白說是拐了人家的閨女,還沒有正經下聘過。這要是一般的閨女也就罷了,但是李太太不是一般的閨女,方才寒喧的時候,問人家姓名,李太太非常矜持地說:“幹爹,我姓蘇,蘇嘉麗。”

她是得矜持,因為她老子是蘇榮添。

蘇榮添——何許人也?大人物!這蘇榮添今年五十多歲,是這天津衛裏有名的一位大豪紳,名下不但有產業無數,而且和地方軍閥還有高官也頗有往來,新近又兼了一個商會會長的頭銜,一時間風頭無兩,“獨領風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