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八章 救星(1 / 3)

大客廳裏,來客開門見山。江怡聲先生很溫和地說開了:“周先生,在下是受人所托。”

他自稱在下,風度謙謙,神情不溫不和,姿態非常從容,語聲輕輕、一團鎮定。江怡聲是一身風塵仆仆的襯衫長褲打扮,鬢頭鬢尾亂蓬蓬的,坐在主人家麵前,然而該賓客絲毫沒有一種拘束、忸捏的樣子,江怡聲一隻手搭在沙發的扶手上麵,笑微微的、溫和地看著對方:“周先生,請先節哀。”

他一直很溫和:“我要告訴周先生一個噩耗。”

江怡聲頓了頓,然後說:“周先生的六師兄——我的同袍,孟六,孟先生,犧牲了。”

孟先生是在一次地下活動中,被敵方設立在重慶的潛伏組織,一舉暗殺。

作為一個革命黨,孟六本人早有覺悟——身首異處、客死他鄉的覺悟。

有這個覺悟,自然一早都寫好了遺書。他是草莽出身,肚子裏的墨水不多,就連名字也是草草按著師兄弟裏的排行叫了去,孟六——孟什麼呢,還是孟六。

孟六的遺書,很簡單,就是一個口信:江參謀長,勞煩你告訴我師傅一聲,弟子走了——問心無愧!

江參謀長,江怡聲雖然在軍中是這個叫名,事實上卻並沒有擔著一個參謀長的實職——他是個文人,不懂打戰。老久前,他是被上海的王先生介紹給了西安的傅主席,在傅主席身邊,擔著一個類似於軍師、幕僚和文書的職責,在這幾項職責裏,這一次,江怡聲是擔著“軍師”的頭銜,作為傅主席的代表,該代表帶了一張委任狀,在這年的五月,抵達天津衛,正式給留守大沽口的溫師,發了一個中央軍的番號,領著中央的糧餉。

在此之前,溫師叫名說是師,其實根本沒有一個師的規模,無非是溫師長當年占山為王,繼而棄匪成兵,是一路野軍,準確的說,是雜牌軍。這一支雜牌軍自己管自己口糧。溫師從上到下,都是一起跟著溫師長做買賣——本來就一直往關外倒賣大煙,目前溫師長衣錦榮鄉,就跟本地的大佬“蛇鼠一窩”了,專為黑幫商隊走私護航,抽取暴利。

群龍不能無首,頂頭老大突然掛了,身為老大的親信兼心腹,副官長是雷厲風行地草草擬了一份電報,直拍西安。

他從西安來。

他說,六師兄犧牲了。

周慈一直知道幾個師兄弟都是四海為家、浪跡天涯,仿佛都像是活在了傳說裏麵——神出鬼沒。

——既然如此,那就一直“神出鬼沒”下去吧——反正自己心裏明白大家都活著就好啦!

——如今這個世道,能“活著”就堪稱一樁事業了!

而六師兄功敗垂成,未能事業有成。六師兄——孟六死了,周慈有些恍惚,極其突然地,他居然想不起來六師兄是個什麼樣的音容笑貌——六師兄離家離得太早了!

刹那間,周慈麵露比暮靄還要朦朧的微笑,怎麼就想不起來了呢,問心無愧——好一個問心無愧!六師兄!高義薄雲天!

可是怎地,義薄雲天的人,都是一個無名氏,來日白草西風,義士的墓碑上隻有一個孟姓——全中國姓孟的人千千萬!有誰記得他——有誰記得你!

江怡聲記得孟六。本來,他在西安另有要事;本來,他要事繁忙。然而,當他聽說本次的目的地是天津,江怡聲一下子心動了——他心裏一直裝著同袍戰友的囑托。

真是叫人酸楚難當的囑托呀,屍骨無存、毫發全無——連個衣冠墳都沒得安!江怡聲麵上笑微微的,然而卻是雙手顫抖,男人顫抖著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本小本子,這一本白俄詩集,他隨身攜帶、慣常通讀,孟六那張在歲月流逝中漸漸發黃的遺書,就夾在裏麵。

江怡聲緩緩、顫巍巍地將東西遞了過去,目光涓涓,他凝望著眼前周先生那張安靜而疲倦的容顏,男人溫和地、輕聲道了一句:“幸不辱命。”

他終不辱命,故人有所托負,不敢不從,幸而有所從——要是找上門來,沒有一個故人的親友所在,那……不是一個心酸可以了得!死了都沒有人知道!明年今日,都沒有父母兄弟給他上一柱香!

——幸好啊,幸好還有人在。

江怡聲微笑頷首,滿心歡喜。而對麵輪椅上坐著的周先生,周慈,雙手捧著這張輕如羽毛的遺書,卻感到重逾泰山,男人哭不出來,麵無表情、毫無感情,周慈木然地想,怎麼就哭不出來呢——這是六師兄,是小時候一起長大的兄弟呢,可是兄弟啊,你走得太早太久也太遠——兄弟忘了你!

他忘了。他捧著這封口信,像是捧、又像是要鬆開——不敢看、不去看,他想,忘了好,忘了人家,就不知道難過了。

周慈難過極了,他的腰背都弓起來——像是不堪負荷,他難過之至,走了一個七哥哥,現在又走了一個六師兄,人生在世,苦楚良多——當真苦楚良多。

江怡聲站了起來,走到周先生麵前,他低頭想了想,然後男人把一隻手伸出來搭在周先生的肩膀上,江怡聲拍道:“老周,孟同誌死而無憾。”

他仿佛是要傳達一種情緒,又或者是傳遞一種安慰,男人又輕輕重複一聲:“死而無憾。”

周慈垂著一顆鴉黑頭顱,目光落到對方的褲腿上,就見人家腳踩一雙平底雨鞋,腿腳滿是幹掉的泥濘,長褲也是皺巴巴的,仿佛千裏迢迢、關山暮水,一路都未曾好好休憩、善待過自己。

江怡聲這幾年,軍中勞碌,的確不曾善待過自己一下,仿佛之前那種公子哥般養尊處優的生涯都結束在一場全國通緝裏。

他再也不能抽出一段悠閑的時光來修剪指甲、頭發;再也不曾注意過儀容;邊幅草率;也不曾平心靜氣地練上一段書法……他活得非常匆促,趕一般。

這個五月的和煦下午,春夏交接的時節,正是青黃不接、冷熱交替的時候,對方單衣單褲,普通之至,周慈在日光斑駁照耀下,長久凝望著江先生,他凝望人家,突然間福至心靈,江先生很美。

這倒不是說江先生如何年輕漂亮,憑他這個粗糙造型,就算是把衣裳裏麵的人換成李少聞,那也好看不到哪裏去,周慈是個粗人,出口不能成章,男人隻是統籠地感覺江先生是曾經很體麵、很“美”過的。

——江先生的氣度,是真正從內裏散發出來的,非常好,處處都好。

周慈不知道,許多年前,上海有一位馬大佬曾經這樣評過江老弟:老子折殺人,老弟折服人。

——人家讚的,就是江老弟的好氣度。

周慈長久凝視著江先生,折服不已——心服口服。

周慈一定要和江先生共進下午茶。

他親英,按照英國規矩,讓十六差人上了一桌子的西餐冷食。而周慈坐在輪椅上,麵對著長桌子,擺出一副大馬金刀的架式來,男人是挽起袖子坐在首席,開始一言不發地大嚼,要是碰到不好夾的,周慈就支使十六給夾到眼前,不僅給自己夾,他還讓十六給江先生夾蘋果派,而江先生盛情難卻,索性大方應了下來,江怡聲本人沒有什麼胃口——再說他也不好這個,喝了兩口橘子水,男人便站了起來,背著手閑閑地踱到窗前。

周慈邊嚼邊拿眼睛掃蕩江先生——江先生,不僅氣度非凡,原來長相也很不俗——他是個眉清目秀的長相,“白麵書生”,文秀——但不文弱,身裁奇好,挺拔修長。周慈就見他寬肩細腰的,站在窗前,是個公認的賞心剪影。

江先生大概司空見慣——好像他自己常常這樣被人看著,所以神情姿態都非常坦蕩、沉靜,但笑不語。

周慈非常羨慕江先生的這份涵養,他覺得李少聞就算相貌比江先生好一百倍,書也讀得比江先生多一百倍,做派也比江先生溫柔一百倍……但,他真的就不如人家江先生。江先生,是個真正的聖賢人。

有條不紊地吃完這頓下午茶,江周二人自自然然地親近了起來,你稱我“老周”,我喚你“老江”——事實上,江怡聲天生有種讓人親近的魅力。周慈一手撐在輪椅的扶手上,一手捧著一個圓肚子,心滿意足。

江怡聲見老周吃成這個樣子,刹那間時光刷刷後退,記憶中也有一個人是這樣的,老六,他想,老六不知道在地下有沒有吃飽吃好呢——老六就是嬌氣。

江怡聲想得恍惚,麵上露出一種惆悵的微笑,男人笑著走了過來,跟十六一起把周慈連人帶輪椅地搬過了門檻,然後,江怡聲站直了起來,一臉和藹可親:“我說,老周,你這是……怎麼摔的腿?”

他方才探窗而望,就見院子後麵明顯是個練武場的把式,這就說明主人家不是天生的殘廢。都說交淺言深,江怡聲想,怎麼一看到老周就覺得眼熟呢,很親切,莫怪書上說白發如新、傾蓋如故,自己是跟人家一見如故,嗯,這個問話——不算“言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