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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吉思汗在其教令中囑諸子練習圍獵,以為獵足以習戰。蒙古人不與人戰時,應與動物戰。故冬初為大獵之時,蒙古人之圍獵有類出兵……汗先偕其妻妾從者入圍,射取不可以數計之種種禽獸為樂……如是數日,及禽獸已少,諸老人遂至汗前,為所餘之獵物請命,乃縱之,俾其繁殖,以供下次圍獵之用。

——馮承鈞譯《多桑蒙古史》

諸王共商,各領其軍作獵圈陣形之運動前進,攻取擋道之諸國。蒙哥合罕(元憲宗——引者注)作此獵圈陣形循河(伏爾加河——原注)之左岸進。

——(波斯)剌失德丁《史集?第二卷》(周良霄譯注)

大隊人馬和獵狗群,跟著畢利格老人在漆黑的草原上向西北方向急行。幾乎每個人都牽著一條狗,有的人甚至牽了兩條狗。風從西北吹來,不軟也不硬。厚厚的雲層仍低低地壓著草原,將天空遮得沒有一絲星光和月光。四周是沉沉的黑暗,連馬蹄下的殘雪也是黑色的。陳陣極力睜大眼睛,但仍然看不見任何東西,像是突然雙目失明了似的。兩年多了,陳陣已經走過不少次夜道,但像這麼黑的夜道他還從來沒有走過。他真想劃一根火柴檢查一下自己的眼睛是否出了毛病。

陳陣憑著聽覺向畢利格靠過去,輕聲說:阿爸,能不能讓我在馬蹄袖裏開一下電筒,我覺得我眼珠子都沒有了。老人低聲喝道:你敢!老人的口氣中透出大戰前的緊張和擔心。陳陣立即閉上嘴不敢再問,跟著吱吱的馬蹄聲瞎走。

馬隊狗群悄然夜行。草原狼群善於夜戰,草原人也擅長黑夜奇襲。陳陣感到這群狼非同一般,居然餓著肚子一直等到這個奇黑的夜晚才傾巢而出。而畢利格老人對戰局的判斷也非同尋常。戰局正在按老人所預料和設計的方向發展。陳陣暗暗激動,能在原始大草原上,親身參加兩個狼王之間的角逐,簡直是太刺激了!

馬隊走了一段下坡路以後,開始爬一個大坡,畢利格這才並到陳陣身旁,用馬蹄袖擋住嘴,緩和了口氣低聲說:想當個好獵手,你還得多練練耳朵。狼的耳朵比眼睛還要尖。陳陣也用馬蹄袖擋住嘴小聲問:您這會兒說話不怕狼聽見?老人壓低聲音說:這會兒咱在爬坡,有山擋著,又是頂風,說輕一點兒就不礙事。陳陣問:阿爸,您憑耳朵真能領大夥趕到指定地點?

老人說:光憑耳朵還不成,還得靠記性,要聽馬蹄踩的是什麼地,雪底下是草是沙還是碎石頭,我就知道馬走到哪塊地界了。要不迷道,還得拿臉來摸風,摸著風走;還得用鼻子聞,聞著味走。風裏有雪味、草味、沙味、硝味、堿味、狼味、狐味、馬糞味和營盤味。有時候啥味也沒有,就憑耳朵和記性,再黑的天,你阿爸也認道。陳陣感歎道:阿爸,啥時候我才能學得像您那樣啊?

陳陣感到馬隊還在爬坡,抓緊時間又問:咱們牧場除了您以外,還有誰有這個本事?老人說:除了幾個老馬倌,就是幾條老狼了。陳陣追問道:那是人厲害,還是狼厲害?老人說:人哪能比得了狼。從前有一條出了名的頭狼,把畜群禍害得好慘呐,把王爺的寶馬都咬死了。

後來王爺派了最好的獵人炮手折騰了大半年,才把那條頭狼抓住。不曾想那條頭狼是個半瞎子,一隻眼是癟的,一隻眼是渾的……

胯下的馬身已平,老人立即止住了話頭。馬隊翻過坡頂,再下到坡底就踏上了一片平坦的大草甸。畢利格加快了馬步,大隊人馬狗緊隨其後,悄聲疾進,聽不到女人和孩子們的嬉笑聲,整個馬隊像是一支訓練有素的正規騎兵,正在執行一項嚴格的軍事任務。而實際上,這支隊伍隻是臨時召集、包括老弱婦幼在內的雜牌軍而已。如果是草原青壯武士和強壯戰馬組成的草原正規騎兵呢?陳陣真實地感受到了草原民族那種卓越軍事素質和軍事天才的普及性。

“全民皆兵”,在華夏中原大地隻是個口號或理想,而在蒙古草原,早在幾千年前就已成為“現實”了。

離指定地點越近,隊伍中的緊張氣氛就越濃。不久前狼群全殲軍馬群,已大大地勝了一局,而額侖草原的人們投入了全部的力量,此戰的勝負還未見分曉。陳陣也開始擔心,用狼所擅長的夜戰、偷襲戰和圍殲戰,來對付那群聽覺嗅覺遠高於人的狼,是否有些班門弄斧?早幾年,牧場年年組織大規模打圍,但總是戰績平平,十圍五空。場部的大車老板挖苦道:打圍,打圍,一個蛋子的叫驢(種驢)——沒準。

由於上次軍馬群被狼群全殲的影響極壞,如果此次圍狼戰不能使上級滿意,牧場的領導班子有可能被全部撤換。據場部的人說,上麵已放口風,準備從除狼滅狼有成效的幾個公社牧場,抽調得力的幹部來充實額侖寶力格牧場的領導班子。因此,烏力吉、畢利格以及牧場的眾馬倌,都準備拿出他們的真功夫,好好刹一刹額侖草原狼群的氣焰。畢利格在戰前動員會上說,這次打圍至少要剝下十幾張大狼皮筒子交上去,要是打不著狼,其他公社牧場的打狼英雄就該來管額侖了。

天更黑更冷,草原淩晨的酷寒和黑暗壓得人們喘不過氣來。楊克悄悄靠近陳陣,湊到他耳邊輕聲說:隊伍一散開,包圍圈的空隙太大,狼就是從馬蹄旁邊溜過去你也看不見,真不知道畢利格有什麼高招。楊克把臉鑽到馬蹄袖裏,看了看腕上的夜光表又說:咱們走了兩個多小時了,隊伍該散開了吧?陳陣抓住楊克的袖筒,把頭伸進去,終於看到了老瑞士表上的點點熒光。他揉了揉眼,心中更多了幾分恐懼。

忽然,空中飄來一股冷香,陳陣聞到了堿灘黃蒿草的甜香藥味,濃鬱寒冽,沁人心脾。就在馬蹄踏上這片厚厚的蒿草地上時,畢利格老人突然勒住了馬,整個馬隊也收住了馬蹄。老人與跟在他身後的幾個生產小組組長和獵手輕輕說了幾句,他們便帶著各組的人馬向兩麵拉開隊形。一百多人的馬隊迅速由縱隊變為橫隊,很快變成長長的散兵線,馬蹄聲由近到遠直到完全消失。陳陣仍然緊跟老人。

突然,陳陣的眼睛被猛地刺了一下,畢利格老人手中的大手電發出白熾強光,接著從東西兩邊極遠的地方也回應了幾下光亮。老人又晃了三下手電,兩邊的燈光向更遠的地方飛速包抄過去。

此時,老人忽然用幹亮的嗓音吼起來:“喔……嗬……”聲音在寒冷的空氣中震顫擴散。刹那間,靜靜的草原人聲鼎沸:“喔嗬……依嗬……啊嗬……”男聲、女聲、老聲、童聲響成一片。最近處嘎斯邁小組的幾個蒙古女聲,分貝高、音質脆、高低起伏、經久不息。嘎斯邁領喊的聲音尤其異峰突起,全隊的女人男人拿出下夜喊夜、嚇狼轟狼的功夫,一時間聲浪翻滾,聲濤洶湧,向西北壓去。

與此同時,一百多條大狗猛犬也拚命掙著皮繩,狂叫瘋吼,驚天動地,如排炮滾雷向西北方向轟擊。

聲戰一開,光戰繼起。突然間,強的弱的,大的小的,白的黃的,各種手電光柱全部掃向西北方向。原先漆黑一片的雪地,頓時反射出無數道白晃晃的冷光,比寒氣襲人的刀光劍影更具威懾力和恐嚇力。

聲浪與光柱立即填補了人與人、狗與狗之間的巨大空隙。一時間,人網、馬網、狗網、聲網、光網編織成疏而不漏、聲勢浩大的獵網,向狼群罩過去。

陳陣楊克和其他知青被這草原奇景刺激得大呼小叫,手舞足蹈。人們士氣大振,吼聲震天。

陳陣大致看清了自己所在的地點,這裏正是馬群全軍覆沒地的東邊。畢利格老人將馬隊準確地帶到大泡子的東北邊緣,然後才撒開獵網。此時,人馬狗已經繞過泡子,在狹長的大泡子北部神速地展開了包圍線。

畢利格老人沿著獵網策馬奔跑,他低頭緊張地用手電尋找雪地上狼群的足跡。一邊又檢查獵網的疏密,及時調配人員的站位。陳陣緊隨老人一路查看。老人勒了勒馬,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說:狼群剛走不大一會兒,不老少呢,你看這老些爪印,全是剛踩出來的。這下子總算圈住了狼群,沒讓全隊的人白凍大半宿。陳陣問:為什麼您不把狼群包圍在這個泡子裏?老人說:那哪成。狼群是在下半夜天最黑的時候來搶吃凍馬肉的,天快亮的時候狼群準溜。要是天黑的時候圍住了狼群,黑燈瞎火的咋套狼?狗也看不清狼,狼群四下一衝,不就全白瞎啦。打圍得在後半夜出動,天亮前圍趕,到天見亮了再把狼群圈到圍場裏……

左右兩邊不斷傳來手電的信號,畢利格手扶前鞍鞽立在馬鐙上,不斷向兩邊各組組長發命令。他的信號有長有短,有橫有豎,有十字形,也有圓圈形,燈語指令內容複雜。半月形的獵圈緊張有序穩步推進,人喊馬嘶狗叫的聲浪一浪高過一浪,手電在雪地和空中交叉射出一個又一個扇麵。人馬狗見到狼足印都叫出了高頻變調,傳遞出大戰在即的衝動與興奮。

陳陣好奇地問:您現在發的是什麼命令?老人一邊發信號一邊說:讓西邊的人走慢一點兒,讓東邊的人快一點兒,趕緊跟山裏的人接上頭。還得讓全隊中段的人壓住陣腳慢慢推,不能急,趕早了,趕晚了都不成。陳陣抬頭望天,天空已不再是鐵幕一塊,已能隱約看到雲層在向東南移動,雲層間也已透出灰白的顏色。

大狗們都已聞到狼群的氣味,吼聲更加凶猛暴躁。二郎已經開始咬脖子上的長繩,它拚命掙繩,急於衝鋒。陳陣死死勒住繩,並用套馬杆輕輕敲打它的腦袋,讓它聽令守紀。

一行行大步幅的狼爪印大多指向西北方向,也有一些爪印指向其他方向。畢利格不斷查看狼爪印,然後繼續發令。陳陣問:從前草原上沒有手電的時候怎麼打圍?老人說:用火把。火把是用木棍氈卷紮出來的,氈卷裏裹著牛油,點著了一樣亮,狼更怕火把,真要跟狼撞上了,還能當家夥使,能把狼毛燎著。

天色見亮,陳陣立刻認出了眼前的草場,他曾在這裏放過幾個月的羊。他能想起西北方有一個三麵環山一邊緩坡的一個開闊半盆地,畢利格所說的圍場可能就在那裏。馬倌們就埋伏在山後,隻要狼群被趕進圍場,後麵的人馬狗封住進口,圍殲戰就將打響。但陳陣仍然不知道到底圍進去多少狼,如果狼群太大,困獸猶鬥,每個人都可能與惡狼近戰。他從馬鞍上解下長馬棒,扣在手腕上,他也想學學巴圖的殺狼絕技,然而手臂卻在微微發抖。

西北風漸強,雲層移動越來越快,雲隙間泄下的光已將草原照得蒙蒙亮。到了山口附近,人們突然驚叫起來,在早晨淡薄的光線裏,人們看到20多條大狼,走走停停,東張西望,就是不敢鑽進盆地。在山口附近還能隱約見到另一群狼,正在就地徘徊,也似乎對前麵的地形感到擔心。可能它們已經嗅到從西北方向飄過來的危險氣息。

陳陣對畢利格老人計算時間以及指揮調度獵隊的精確性深深歎服——當狼群能夠看清地形和獵圈時,獵圈原先的巨大空當已經縮緊;當手電光的威力剛剛喪失,獵隊套馬杆的絞索正好清晰地豎起來。狼群實際上已經陷於合圍之中,半月形獵圈的兩端已經和半盆地的兩頭相連。可能在中原大地還沒有被開辟成農田的遠古時期,草原上的老獵手就早已熟諳兵法了。

卓越善戰的草原狼群所培訓出來的草原民族,也早就青出於藍。

有幾條頭狼看清戰況之後,立即毫不猶豫地率領狼群掉頭往回衝。這群狼剛剛吃飽了馬肉,銳氣正旺,衝勢極猛,殺氣騰騰。雪麵上騰起一片恐怖的白塵狼煙。狼群呼嘯而來,銳不可當。人們一片驚呼,羊倌牛倌揮舞著套馬杆向狼群迎麵衝去,兩旁的人急忙填補因此出現的獵圈空缺。

狼群攻勢不減,但稍稍改變了主攻的方向,朝色彩最鮮豔,套馬杆最少的女人集中的地方猛衝過去。嘎斯邁和一些身穿舊彩緞綢麵皮襖的蒙古女人和姑娘們麵不改色,立即踩著馬鐙,站起身來揮動雙臂狂呼尖叫,恨不得想用雙臂去阻攔狼群。但畢竟她們手中沒有套馬杆,狼群抓住這個獵圈的最薄弱環節,集中兵力發狠急衝。陳陣擔心獵圈功虧一簣,緊張得心都快不跳了。

正在此時,畢利格老人站起身,手過頭頂,向下猛地一揮,大吼一聲:放狗!長長的獵圈陣中突然響起一片啾!啾!啾!啾!的口令聲。所有牽狗的人幾乎同時鬆開一股皮繩。一百多條憋足了勁、急紅了眼的猛犬惡狗,從東南西三個方麵,甩脫了長繩,衝向狼群。巴勒、二郎和幾條全隊最高大威猛的殺手狗,徑直衝向狼群中的頭狼。緊隨其後的狗群,狗仗人勢爭功心切,爭先恐後地狂吼追撲。

人們重新調整了獵圈陣形,揮著套馬杆,快馬加鞭地跟著狗群衝了過去。雪地上急奔的馬蹄刨起雪塊泥土,剽悍的蒙古騎手武士,喊著可怕短促的、曾讓全世界聞聲喪膽的“嗬!嗬!

嗬!嗬!”的殺聲,配伴著戰鼓般急促的馬蹄聲,朝狼群猛衝。

狼群立即被這強大的攻勢震住了。頭狼陡然急停,然後掉頭率領狼群向山口逃衝,並迅速與山口處的狼群會合,衝了一段又分兵幾路,朝三麵大坡突圍,力圖搶占製高點,然後再施展登頂繞圈或向下衝鋒的山地作戰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