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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蒙古人名明忽裏,有羊一群。一夜,狼入群中,毀傷其大半。翌日,此蒙古人來至王廷,以此事告之。合罕(元太宗窩闊台——引者注)問狼走入何方。正值此時,群穆斯林摔跤手恰於是處生獲一狼,捆縛而至。合罕以一百巴裏失購得是狼,而語蒙古人曰:“殺此動物亦於汝無益。”彼令以一千羊予之,曰:“我將釋是狼,使之能以所發生之事告於其友,使彼等能離此而他去。”狼被釋放後,適遇犬,撕為碎片。合罕以犬殺狼,大怒,令盡將犬擊死。彼進入斡耳朵,愴然若有所思,顧諸維昔兒、廷臣而言曰:“我因我體虛弱,而釋此狼,意能救此生物於垂死,長生天將賜我以福,我亦可得寬恕。然狼竟不免於犬,我亦難免於危殆矣!”——(波斯)剌失德丁《史集?窩闊台合罕記第三部分》(周良霄譯注)
已感陌生的陽光,從蒙古包頂蓋的木格中射進來。陳陣睜開眼睛,終於又看到草原春天冷冷的藍天了。他一骨碌爬起來,套上袍子就鑽出蒙古包,直奔小狼的土洞。陳陣剛一出包,立即就被高原陽光刺得眯起了眼睛。
官布已將帶羔羊群放出羊圈,不用羊倌趕,緩緩地自行走上羊圈對麵的大草坡,另一群下羔羊群也在西邊近處的草甸裏吃草。還未下羔的母羊已經不多了,羊群走得十分緩慢。陳陣見楊克尚未出發,官布正在教楊克和張繼原塞狼皮筒子,兩個皮筒已經攤在空牛車上。陳陣馬上轉身向他們走過去。官布老人從幹草圈裏弄來一小抱幹草,再把幹草卷成小卷輕輕地塞進狼皮筒子裏,慢慢將皮筒撐鼓撐大,小心地撐出狼體原來的形狀。老人說:這樣可以防皮筒內皮抽縮粘連,損壞狼皮的質量。兩個狼皮筒子塞滿草以後,官布又將狼鼻孔輕輕紮通,穿上細皮繩。
官布問張繼原有沒有做套馬杆的備用樺木杆,張繼原連忙說有,並帶老人走到牛車旁。老人從地上四五根長長的樺木杆中,選了最長最直的一根,足有七米長。然後將皮筒鼻尖上的細皮繩拴在長杆頂端,再在蒙古包門前三四米遠的地方挖了一個坑,把長杆豎在土坑裏,豎直埋好踩實。兩個狼皮筒懸掛在樺木杆上,被高高地送到空中,像兩筒迎風招展的信號旗。
官布老人說:這樣能風幹皮子,同時也能向草原上過往的人,亮出這家蒙古包獵人的獵績。
從前,要是掛出這兩筒大狼旗,連盜馬賊和土匪也不敢來了。陳陣、楊克和張繼原都被杆頂上高高的大狼旗吸引得站定了腳跟。
兩筒狼旗一左一右在風中獵獵飄動,被浩蕩的春風刮得橫在天空。蓬鬆的狼毛立即收緊,順順地貼在狼身上,兩筒狼皮竟像兩條在草原上高速衝鋒、活生生的戰狼。
楊克驚歎道:狼死,可狼形和狼魂不死。它倆還在發狠地衝鋒陷陣,銳氣正盛,讓我心驚肉跳。
陳陣也不由對楊克和張繼原大發感慨:看著這兩筒大狼旗,我就想起了一麵麵鑲著金狼頭的古代突厥騎兵的軍旗。在狼旗下衝鋒陷陣的草原騎兵,全身都一定奔騰著草原狼的血液,帶著從狼那裏學來的勇猛、凶悍和智慧征戰世界。世界曆史上,突厥騎兵又凶猛又智慧,西突厥被唐朝大軍打出中國以後,就很快打出一塊新地盤,並慢慢站穩腳跟,幾百年後又突然崛起,一路勢如破竹,攻下了連蒙古人也沒攻下的東羅馬首都君士坦丁堡和古老埃及,統一中亞西亞,建立了一個橫跨歐亞非的奧斯曼大帝國,切斷了東西方的貿易通道,壟斷了東西方的商品交換,以強大的國力和武力壓得西方百年抬不起頭來。所有先進文明都是被逼出來的,西方森林狼被東方草原狼逼出了內海,逼下深海,逼進了大洋,變成了更加強悍的海狼。他們駕起西方古老的貿易船和海盜船,到外海大洋去尋找通往東方的貿易新通道,結果無意中因禍得福,發現了美洲新大陸,搶得了比西歐大好幾倍的富饒土地,以及印加、印第安人的銀礦金山,為西方的資本主義的發展,搶得了第一船原始積累。結果,西方海狼壯大成世界上的大狼巨狼,資本狼,工業狼,科技狼,文化狼,再反攻東方,搗毀了奧斯曼大帝國,最終擊敗了東方草原老狼,而那些東方農耕羊就更不在話下了……
張繼原說:我現在也覺得狼學是一門大學問,涉及的大問題太多了,怨不得你這麼迷狼呢。
楊克說:我看咱們哥仨也別自學大學課程了,鑽鑽這門學問倒更有意思。
官布站在杆下恭恭敬敬地仰望狼皮筒,久久不走。老人說:用大風來梳狼毛,能把狼毛裏麵的草渣和土灰都梳幹淨,還梳不掉毛。大風吹上幾天,狼毛就順了,好看了,可以走了……
你們看,兩條狼活了,它們倆走了,去騰格裏那裏了……一路走好。老人又虔誠地看了一會兒,就上羊圈清圈去了。陳陣、楊克和張繼原三人連連道謝。
強勁的草原春風吹得陳陣兩耳嗚嗚地生音生樂,像是遠方狼群的哭嚎,也像“文革”前北京西什庫教堂裏哀哀的管風琴琴聲,吹得他滿心淒涼哀傷。兩條大狼皮筒被風吹得橫在天空,仰頭望去,春風將狼毛梳理得光滑柔順,一根根狼毛纖毫畢現,在陽光下發出潤澤的亮色,一副盛裝赴宴的樣子。兩條大狼在藍色的騰格裏並肩追逐嬉戲,又不斷擁抱翻滾,似有一種解脫的輕鬆。陳陣一點兒也覺不出狼身子裏充滿幹草,反而覺得那裏麵充滿了激情的生命和歡樂的戰鬥力。蒙古包煙筒裏冒出的白煙,在它們身下飄飛,兩條大狼又像是在天上翻雲破霧,迎風飛翔。飛向騰格裏,飛向天狼星,飛向它們一生所崇仰的自由天堂,並帶走草原人的靈魂。
陳陣仰望天狼,已經看不到周圍的山坡、蒙包、牛車和羊圈。他眼中隻有像哥特教堂尖頂一般的旗杆和飛翔的狼。他的思緒被高高的杆尖引向天空,引離了草原大地。陳陣想,難道草原人千百年來把狼皮筒高高掛在門前的長杆上,僅僅是為了風幹狼皮和炫耀戰利品嗎?難道不是一種最古老最傳統的薩滿方式,為狼超度亡靈嗎?難道不是草原人對他們民族心中的圖騰舉行的一個神聖的儀式嗎?陳陣發現自己駐足仰望本身就是一種儀式,他在不知不覺之中,已將自己置於圖騰之下、站在景仰的位置上了。草原精神和信仰像空氣一樣地包圍著你,隻要你有靈魂的焦慮和渴望,你就能感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