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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跋燾(魏太武帝——引者注)於429年決定向東戈壁的蠕蠕蒙古部落采取反侵寇的行動時,他的一些顧問們向他預告說:南朝(南京)帝國的漢人可能要趁機來牽製他的兵力。他簡單地回答道:“漢人乃步卒,吾人則騎士。駒犢群豈能抗拒豺狼。”——(法)勒尼?格魯塞《草原帝國》

陳陣見前邊的幾群羊陸續離開湖邊,便將羊群攏了攏朝湖邊慢慢趕。他看羊群已經走起來,就先騎馬跑到湖邊。湖西北邊的一溜蘆葦已經被砍伐幹淨,又出現了一大片用沙土填出的人造沙灘,以便畜群進湖飲水。一群已經飲飽了的馬,還站在水裏閉目養神,不肯上岸。野鴨和各種水鳥仍在湖麵上戲水,幾隻美麗的小水鳥甚至遊到馬腿邊,從馬肚子下麵大搖大擺地鑽了過去。馬們友好地望著水鳥,連尾巴也不掃一下。隻有天鵝不願與馬為伍,它們遠離被馬蹚混的湖水,在湖心,湖對岸的蘆葦叢和葦巷裏慢慢遊弋。

突然,湖邊坡地上發出驚天動地的羊叫聲,陳陣的大羊群聞到了湖水氣味。夏季飲羊,兩天一次。渴了兩天的羊群齊聲狂喊,全速衝鋒,卷起大片沙塵衝向湖水。人畜進新草場才不到十天,湖旁大片草地已經被牛羊馬群踏成了沙地。羊群衝進水裏,在馬腿旁馬肚子下,伸頭猛灌湖水。

羊群飲飽了水,剛剛走上了湖邊坡地,湖邊又響起另一群渴羊的衝鋒呐喊聲,卷起一陣更濃烈的黃塵。

距湖兩裏地的一麵緩坡上,已經豎起三四個民工帳篷,幾十個民工正在開挖地溝。包順貴指揮著民工們修建藥浴池、羊毛庫房和臨時隊部。陳陣看到幾個民工和家屬在挖溝、翻地、開菜園子。遠處的一片山坡上,一些民工已經挖開一個巨大石坑,正在起石頭,幾掛大車滿載著鮮黃色的石頭和石片運往工地。陳陣真不願多看一眼處女草原上新出現的千瘡百孔,便趕著羊群匆匆向西北走去。

羊群翻過一道山梁,走出了盆地草場。畢利格老人要求各組畜群不要死啃盆地草場,夏季天長,必須盡量遠牧,以便堅持到夏末秋初不搬家。他計劃用畜群把這盆地內外大片草場來回蹚過幾遍,控製草勢瘋長,踩實過鬆的新土壤,以防危險的蚊群。陳陣的羊群散成半月形的隊伍,向西麵山坡慢慢移動。

陽光下,近千隻羊羔白亮得像大片盛開的白菊花,在綠草坡上分外奪目。羊羔的鬈毛已經開始蓬鬆,羊羔又吃奶又吃嫩草,它們的肥尾長得最快,有的快趕上母羊被喂奶耗瘦的尾巴了。滿坡的野生黃花剛剛開放,陳陣坐在草地上,眼前一片金黃。成千上萬棵半米多高的黃花花株,頭頂一朵碩大的喇叭形黃花,枝杈上斜插著沉甸甸的筆形花蕾,含苞欲放。陳陣坐在野生的黃花菜花叢裏,如同坐在江南的油菜花田裏。他沒想到處女草場的野生黃花,要比人工種植的黃花大得多,最大的花蕾竟然差不多像是一枝圓珠筆了。

陳陣站起來騎上馬,跑到羊群前麵花叢更密的地方,蹚花采蕾。這些日子鮮嫩可口的黃花菜,已經成為北京學生的時令蔬菜:鮮黃花炒羊肉,黃花羊肉包子餃子,涼拌山蔥黃花,黃花肉絲湯等等。一冬缺菜的知青,個個都像牛羊一樣狂吃起草原的野菜野花,讓牧民大開眼界,但牧民都不喜歡黃花的味道。早上出門前,高建中已經為陳陣準備了兩隻空書包。這幾天高建中不讓陳陣在放羊的時候看書了,要他和楊克抓緊花季盡量采摘,回家以後用開水焯過,再曬製成金針菜,留到冬季再吃。這幾天,他們已經曬製出了半麵口袋了。

羊群在身後遠處的花叢中低頭吃草,陳陣大把大把地采摘花蕾,不一會兒就采滿了一書包。采著采著,他發現腳下有幾段狼糞,立即蹲下身,揀起一段仔細端詳。狼糞呈灰白色,香蕉一般粗長,雖然已經幹透,但還能看得出是狼在前幾天新留下的。陳陣盤腿坐下,細細地琢磨起來,也想多積累一些有關狼糞的知識。他忽然意識到幾天以前,他坐的地方正是一條大狼的休息之地。它到這兒來幹什麼?陳陣看了看周圍的草地,既沒有殘骨,又沒有殘毛,顯然不是狼吃東西的地方。這裏花高草深,小組的羊群經常路過這裏,可能是狼的潛伏之地,是一處打伏擊的好地方?陳陣有點兒緊張,他急忙站起來四處張望,還好,附近幾個製高點都有羊倌坐著休息瞭望,而自己的羊群還在身後半裏的地方。他又重新坐了下來。

陳陣認識狼糞,但還沒有機會細細研究。他掰開一段狼糞,發現狼糞裏麵幾乎全是黃羊毛和綿羊毛,竟沒有一點點羊骨渣,隻有幾顆草原鼠的細牙齒,還有粘合羊毛的石灰粉似的骨鈣。陳陣又捏鬆了狼糞仔細辨認,還是找不到其他任何的硬東西。狼竟然把吞下肚的羊肉鼠肉、羊皮鼠皮、羊骨鼠骨、羊筋鼠筋全部消化了,消化得幾乎沒有一點兒殘餘,隻剩下不能消化的羊毛纖維和鼠齒。再仔細看,即便是羊毛也隻是粗毛纖維,而細羊毛和羊絨也被消化掉了。相比之下,狗的消化能力就差遠了,狗糞裏常常殘留著不少未消化掉的骨渣和苞米。

陳陣越看越吃驚,草原狼確實是草原的清潔工,它們把草原上的牛羊馬,旱獺黃羊,野兔野鼠,甚至人的屍體統統處理幹淨。經過狼嘴、狼胃和狼腸吸光了所有的養分,最後隻剩下一點兒毛發牙齒,吝嗇得甚至不給細菌留下一點點可食的東西。萬年草原,如此純淨,草原狼功莫大焉。

微風輕拂,黃花搖曳。陳陣用手指撚著狼糞,糞中的羊毛經過狼胃酸的強腐蝕,狼小腸的強榨取,已經變得像剛出土的木乃伊。羊毛纖維早已失去任何韌性,稍稍一撚,鬆酥的纖維就立刻化為齏粉,化得比火葬的骨灰還要輕細,像塵埃一樣,從指縫漏下,隨風飄到草地上,零落成泥,化為草地的一部分,連最後一點兒殘餘也沒有浪費。狼糞竟把草原生靈那最後的一點兒殘餘,又歸還給了草原。

陳陣一時陷入了沉思。千萬年來,遊牧和遊獵的草原人和草原狼,在魂歸騰格裏時,從不留墳墓碑石,更不留地宮陵寢。人和狼在草原生過,活過、戰過、死過。來時草原怎樣,去時草原還是怎樣。能摧毀幾十個國家巨大城牆城堡和城市的草原勇士的生命,在草原上卻輕於鴻毛。真讓想在草原上考古挖掘的後來人傷透腦筋。而這種輕於鴻毛的草原生命,卻是最尊重自然和上蒼的生命,是比那些重於泰山的金字塔、秦皇陵、泰姬陵等巨大陵墓的主人,更能成為後人的楷模。草原人正是通過草原狼達到輕於鴻毛,最後完全回歸於大自然的。他們彼此缺一不可,在肉體的生命消失後,終於與草原完全融為一體。

齏粉在陳陣的指縫裏輕輕飄落,也許在這些粉末裏,就有某個草原人的毛發殘餘。在草原,每月或每季都會有天葬升天的草原人。陳陣高高抬起雙手,仰望藍天,祝他們在騰格裏的靈魂安詳幸福。

牛角梳形的羊群緩緩梳過花叢,漫上山坡。陳陣舍不得扔掉剩下的幾段狼糞,就把狼糞裝進另一個空書包裏,跨上馬向羊群前行的方向跑去。

不遠處的山頭上有幾塊淺黑色巨石,遠遠望去,很像古長城上的烽火台。在更遠的山頭上也有幾塊巨石,陳陣眯著眼看過去,這片山地草原仿佛殘存著一段古長城的遺跡。他忽然想起“烽火戲諸侯”和“狼煙四起”那些成語典故。他曾查過權威辭典,狼煙被解釋成“是用狼糞燒出來的煙”。可他剛剛撚碎過一段狼糞,很難想象這種主要由動物毛發構成的狼糞,怎能燒出報警的衝天濃煙來呢?難道狼糞中含有特殊成分?他的心突突地跳起來,眼前這現成的“烽火台”,現成的狼糞,何不親手燒一燒,何不戲戲“諸侯”?親眼見識見識兩千年來讓華夏人民望煙喪膽的“狼煙”呢?看看狼煙到底有多麼猙獰可怕。陳陣的好奇心越來越強,他決定再多收集一些狼糞,今天就在“烽火台”上製造出一股狼煙來。

羊群緩緩而動,陳陣在羊群前麵來回繞行,仔細尋找,找了一個多小時才找到四撮狼糞,加起來隻有小半書包。

陳陣的疑心越來越大。即便燒狼糞可以冒出濃煙,但狼不是羊,狼是疾行猛獸,狼糞不可能像羊糞那樣集中。狼群神出鬼沒,狼糞極分散,要搜集足夠燃煙的狼糞,決非易事。即使在這片狼群不久前圍獵打黃羊大規模活動過的地方,都很難找到狼糞,更何況是在牛羊很少的長城附近了。而且,在沙漠長城烽火台的士兵,又到哪兒去找狼糞呢?萬裏長城,無數個烽火台,那得搜集多少狼糞?狼是消化力強、排糞少的肉食猛獸,得需要多麼龐大的狼群,才能排出夠長城燒狼煙的狼糞?陳陣又跑了幾個來回,再也找不到一堆狼糞了。他把羊群往一麵大坡圈了圈,便直奔山頭巨石。

陳陣跑到石下,抬頭望去,巨石有兩人多高,旁邊有幾塊矮石,可以當石梯。他在山溝裏找了一大抱枯枝,用馬籠頭拴緊,拖到石下。再斜挎書包,踏著石梯,攀上巨石,並把枯柴拽上石頂。石頂平展,有兩張辦公桌大,上麵布滿白色鷹糞。

時近正午,羊群已臥在草地上休息。陳陣站在“烽火台”上,用望遠鏡仔細觀察周圍形勢,沒有發現一條狼。他的羊群與其他的羊群相距五六裏遠,最近的一群羊也在三裏之外,不怕羊群混群。陳陣放心地架好柴堆,把所有的狼糞放到柴堆上。此時是初夏,不是防火季節,草原上到處都是多汁的青草,又在高高的巨石上,在此點火冒煙不會受人指責,遠處的人隻會認為是某個羊倌在烤東西吃。

陳陣定了定心,從上衣口袋裏掏出袖珍語錄本大小的羊皮袋,裏麵有兩片火柴磷片和十幾根紅頭火柴。這是額侖草原不抽煙的牧人身上必備的東西,防身、烤火、燒食、報信都用得上。陳陣劃著了火,幹透了的枯枝很快就燒得劈啪作響。他的心怦怦直跳,如果狼糞冒出濃煙,那可是有史以來,漢族人在蒙古草原腹地點燃的第一股狼煙。可能全隊所有人都能看到這股煙,大部分的知青看到這座“烽火台”上的濃煙一定會聯想到狼煙。畢竟狼煙在漢人的記憶中太讓人毛骨悚然了。“狼煙”在中國曆史文化中是一個特級警語,意味著警報、恐怖、爆發戰爭和外族入侵。“狼來了”能嚇住漢人的大人和小孩,而“狼煙”能嚇住整個漢民族。華夏中原多少個漢族王朝,就是亡在狼煙之中的。

陳陣有些害怕,如果他真把狼煙點起來,不知全隊的知青會對他怎樣上綱上線,口誅筆伐呢。養了一條小狼還不夠,竟然還點出一股狼煙來,此人定是狼心叵測。陳陣抬起一隻腳,隨時準備用馬靴踩滅火堆,撲滅狼煙。這裏又是戰備緊張的邊境,他竟敢烽火戲諸侯,這不是冒煙報信通敵嗎?陳陣額上冒出了冷汗。

可是一直到柴火燒旺了,狼糞還沒有太大的動靜。灰白的狼糞變成了黑色,既沒有冒出多少煙也沒有躥出火苗。火堆越燒越旺,狼糞終於燒著了,一股狼臊氣和羊毛的焦糊味直衝鼻子。但是狼糞堆還是沒有冒出濃黑的煙,燒狼糞就像是燒羊毛氈,冒出的煙是淺棕色的,比幹柴堆冒出的煙還要淡。幹柴燒成了大火,狼糞也終於全部燒了起來,最後與幹柴一起燒成了明火,連煙都幾乎看不見了,哪有衝天的黑煙?就是連衝天的白煙也沒有。哪有令人膽寒的報警狼煙?哪有妖魔般龍卷風狀的煙柱?完全是一堆幹柴加上一些羊毛氈片,燒出的最平常的輕煙。

陳陣早已放下腳,他擦了擦額上虛驚的冷汗,輕輕地舒了一口氣。這堆煙火實在不值得大驚小怪,與羊倌們在冬天雪地裏燒火取暖的柴火沒什麼區別。他一直看著這堆柴糞燒光燒盡,期盼中的狼煙仍未出現。他站在高高的巨石上,東邊寬闊的草場是一派和平景象:牛車悠悠地走著,馬群依然在湖裏閉目養神,女人們低頭剪著羊毛,民工們挖著石頭。這堆煙火沒引起人們的任何反應,最近的一位羊倌隻是探身朝他這裏看了看。遠處蒙古包的煙筒冒出的白煙,倒是直直地升上天空,這股用真材實料燒出的狼煙,還不如蒙古包的和平炊煙更引人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