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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仲舒對曰:“……秦則不然,師申、商之法,行韓非之說,憎帝王之道,以貪狼為俗……”——司馬光《資治通鑒?漢世宗孝武皇帝上之上》
楊克背對著身後喧囂雜亂的工地,靜靜地望著盆地中央的天鵝湖。他不敢回頭去看那片工地。自從包順貴殺吃了那隻大天鵝,他在夜裏夢見從天鵝湖裏流出來的都是血水,藍色的湖麵被鮮血染成了紅色……
30多個從內蒙古農區來的民工,已經在新草場紮下了根。他們神速地為自己修建了堅固的土房。這些常年在牧區打長工和季節工的民工,上上輩是牧區的牧民,上一輩是半農半牧區蒙漢雜居的半農半牧民,到了他們這一輩,草場大多開成了貧瘠沙質的農田,土地已養活不了他們,於是他們就像候鳥一樣飛到草原上來。他們會講流利的蒙話和漢話,懂得牧業活又是地道的莊稼漢,對草原遠比內地純農區來的漢人熟悉,對如何就地取材,建造農區生活設施具有特殊的本事。陳陣和楊克每次到湖邊給羊群飲完水,就順便到民工點看看聊聊。楊克發現,由於工程太忙,工期太緊,包順貴已下了死令,必須趕在雨季之前完成臨時庫房和藥浴池的工程,這些民工看來一時還顧不上湖裏的天鵝。
楊克和陳陣這些日子經常討論中國古代漢族政府實行“屯墾戍邊”,“移民實邊”,以及清朝後期的“放荒招墾”的政策。這些蠶食草原,擠壓遊牧的政策竟然一直持續到現在。楊克弄不懂,為什麼報紙廣播一直在批判赫魯曉夫濫墾草原,製造大麵積的沙漠,給草原人民造成無窮的災難,卻不製止自己國內的同樣行為?而“軍墾戰歌”在近幾年倒是越唱越凶了。
楊克沒有去東北、新疆等農墾兵團,而最終選擇了草原,因為他是看俄羅斯森林草原小說、電影、油畫和舞蹈,聽俄羅斯森林草原歌曲長大的。俄羅斯偉大的作家、導演、畫家、音樂家和舞蹈家對俄羅斯森林草原的熱愛,已經把楊克熏陶成了森林草原“動物”了。他沒有想到逃脫了東北新疆的農墾兵團,卻還是沒有逃脫“農墾”。看來農耕民族墾性難移,不把全國所有的草原墾成沙漠是不會甘心的。
楊克不得不佩服民工的建房本領。他第一次去的時候,還是塊平地,可是第二天,一排土房厚厚的牆體已壘到一人多高了。楊克騎馬仔細看了幾圈,見民工們用兩掛大車,從靠近湖邊的堿性草灘,用大方鏟切挖草泥磚。切挖出來的草泥磚要比長城城磚大一倍,厚一倍。草灘濕地的堿性膠泥呈灰藍色,黏度極高,泥磚裏又長滿密密匝匝的草根,整塊草泥磚一旦幹透,其硬度強度和韌度遠遠高於“幹打壘”。從草灘裏切挖草泥磚,真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所以民工修的牆體要比普通牆體厚得多。楊克用馬靴踹了踹泥磚牆,感到像鋼骨水泥碉堡一樣堅固。
民工們拉幾車泥磚就可以砌一層,草磚一律草麵衝下,泥根衝上,碼齊之後用方鏟鏟平,再碼第二層。三撥人馬連軸轉,隻兩天工夫,一排土房的牆體就完工了。等牆體幹透,就可以上梁蓋頂。新草場坡下那一大片綠色的草灘不見了,變成了一片渾泥水塘,又像是一片尚未插秧的水田,布滿亂草爛泥,牛馬羊去飲水都得繞行。
新草場突然出現了一排土泥房,楊克感到比眼裏揉進泥沙還要紮眼。天然美麗的新牧場如果紮上白色的蒙古包,仍然不減天然牧場的美色。可是出現了一排灰色的土房,就像在天鵝湖舞劇布景上,畫了一排豬舍土圈那樣醜陋。楊克簡直無法容忍,他隻好向民工頭頭老王頭央求,能不能給土房刷一層白灰,看上去能跟蒙古包的色兒一個樣。老王頭賴皮賴臉地笑著說,你掏錢買來白灰,我立馬就刷。楊克氣得幹沒轍,草原不產白灰,他花錢也買不來。
山坡上的石料坑也越來越具有規模了。蒙古草原普通的山包,隻要刨開一兩尺薄的草皮沙土碎石,下麵就是風化的石片、石板和石塊。用杠棒一撬,石材就可取出,根本不需要鐵錘鋼釺和炸藥。七八個民工從洞裏到洞外倒運著石料,綠色的山坡出現了三四個巨大的鮮黃色石堆,像一座座石墳。
不幾天,工程全麵開工,又有20多個民工坐著膠輪大車開進了新草場。車上滿載大紅大綠,刺目俗氣的包裹行李,一些民工的老婆孩子也來了,還抱著幾隻東北家鵝,大有在此安家落戶、紮根草原,新貌變舊顏的架勢。楊克痛心地對陳陣抱怨說,這麼美的天然牧場,就快要變成東北華北農區髒了吧嘰的小村子了,稀有的天鵝湖也快要變成家鵝塘了。陳陣苦著臉回答:人口過剩的民族,活命是頭等大事,根本沒有多餘的營養來喂養藝術細胞。後來楊克探聽到,這幾撥民工大多來自包順貴的老家,他恨不得把半個村子都挪到草原上來。
又過了幾天,楊克發現幾個民工家屬在土房前開溝翻地,四條深溝圍起十幾畝菜園子。不幾天,白菜、圓白菜、水蘿卜、大蘿卜、香菜、黃瓜、小蔥、大蒜等各色蔬菜竟出了苗,引得全隊的知青紛紛前來訂購這些草原少見的漢家菜。
草場上自然彎曲的牛車道,被突突奔跑的拉羊毛的膠輪拖拉機強行去彎拉直,又帶來了更多撿羊毛、拾杏核、挖藥材、割野韭菜的場部職工家屬。一盆寶地剛打開,農區盲流便蜂湧而入,草原深處竟到處都能聽到東北口音的蒙式漢話。陳陣對楊克說,漢族農耕文明二三百年同化了清朝的滿族,因為滿族的老家東三省有遼闊深厚的黑土地,可以同化出農耕文化的“同根”來,這種同化問題還不算太大。可是漢文化要是同化了薄薄的蒙古草原,那就要同化出“黃禍”來了。
包順貴天天泡在工地上,他已經看準了這片新草場的發展潛力,打算第二年就把四個大隊全遷進來,將新草場變為全場四個大隊的夏季草場,以便騰出牧場境內原有的幾片黑沙土地,用以發展農業。到時候,要糧有糧要肉有肉,他就有資本將老家的至愛親朋們,更多地遷到這塊風水寶地,建立一個包氏農牧場。包順貴對工程進度的要求近乎苛刻,但民工們卻毫無怨言。
畢利格老人和幾個老牧民整天跟民工吵架,逼著民工填平菜園子四周的壕溝,因為已經有馬夜行時栽進土溝裏。土溝雖被填平,但不久又出現了一圈半人高的土牆。烏力吉滿麵愁容,他好像有點兒後悔開辟這片新草場。
楊克背對亂哄哄的工地,費了半天的勁才把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景色,久久地欣賞著天鵝湖,隻想多留下一些天鵝湖的印象。最近一些日子,楊克對天鵝湖的迷戀已勝過了陳陣對草原狼的癡迷。楊克擔心,也許用不了一年,河湖對岸的草灘草坡就會出現其他三個大隊的龐大畜群,以及更為龐大的民工工地。假如天鵝湖四周的蘆葦被砍伐淨,剩下的那些天鵝就再也沒有青紗帳作掩護了。
楊克騎馬走向湖邊,想看看湖麵上有沒有天鵝雛仔遊動。按照季節,雌天鵝該抱窩了。幸虧這會兒除了幾頭牛以外,畜群都不在湖邊,小河清活的流水,帶走了畜群蹚渾的汙濁,又帶來遙遠森林中的泉水,湖水重又變得透明清亮。他真希望水鳥們能得到暫時的寧靜。
忽然,葦叢中驚起一群水鳥,響起各種音調的驚叫聲。野鴨大雁貼著水麵向東南急飛,天鵝迅速升空,向北邊大片沼澤上空飛去。楊克立即掏出望遠鏡搜索葦叢,莫非真有人進湖獵殺天鵝了?
過了十幾分鍾,遠處的水麵有了一些動靜。一個像抗日戰爭時期白洋澱雁翎隊使用的那種偽裝筏子,出現在他的鏡頭裏。筏子從葦巷裏輕輕劃出來,上麵有兩個人,頭上都戴著用青葦紮成的巨大偽裝帽,身上還披著用青葦做的蓑衣。筏子上堆滿了葦子,像一團活動的葦叢,如果不仔細辨認,很難將筏子和周圍的葦叢區分開來。楊克看清楚,筏子上的人顯然已有收獲,其中一個人正在脫帽卸裝,另一個人手裏竟然握著一把鐵鍬,以鍬代槳,慢慢朝岸邊劃過來。
筏子漸漸靠近,這筏子原來是用六個大車輪胎的內胎和幾塊門板綁紮成的。楊克認出其中一個是老王頭,另一個是他的侄子二順。二順抱走筏子表麵的青葦,下麵露出一個鐵皮洗衣盆,裏頭裝滿了大大小小的鳥蛋,中央還有兩隻白香瓜似的醒目的大蛋,蛋皮細膩光滑,像兩隻用羊脂玉雕磨出來的寶物。楊克的心一下子就抽縮起來了,暗暗驚叫:天鵝蛋!更讓他恐懼的是,葦子蓑衣下麵還露出半隻大天鵝,白亮的羽毛上一片血跡。楊克熱血湧上額頭,幾乎就要衝上去掀翻這隻筏子,卻又隻能強忍住心中的怒火。打死的天鵝已經不能複活,但是那兩隻大天鵝蛋,他無論如何要想辦法救下來。
筏子靠岸,楊克衝上去大聲喝道:誰讓你們打死天鵝,掏天鵝蛋的!走!跟我上隊部去!
老王頭個子不高,但精明結實,滿臉半蒙半漢式的硬茬黑胡須。他瞪了楊克一眼說:是包主任讓打的,礙你什麼事了?基建隊吃野物,還可以給你們大隊省下不少牛羊呢。
楊克吼道:中國人都知道,癩蛤蟆才想吃天鵝肉呢,你還是中國人嗎?
老王頭冷笑道:是中國人就不能讓天鵝飛到老毛子那兒去,你想把天鵝送給老毛子吃啊?
楊克早已發現“盲流”的嘴上功夫相當厲害,一時竟被噎得說不出話。
大天鵝被拖上岸,讓楊克吃驚的是,天鵝的胸口上竟然插著一枝箭,筏子上還有一把用厚竹板做的大竹弓,還有一小把沒用完的箭,難怪他一直沒有聽到槍聲。剛才他還納悶兒,這兩個沒槍的人是怎麼打到天鵝的呢?原來他們竟然使用了最原始的武器。在槍炮時代,他看見了弓箭,這張弓具有致大天鵝死命的殺傷力,甚至比槍更有效,更有隱蔽性,不至於太驚嚇其他的天鵝和水鳥,以便更多次的獵殺。楊克提醒自己可不能小看了這些人,得由硬攻改為智取了。
楊克暫時壓下了心中的憤怒,十分吃力地改換了表情,拿起那張弓說:哦,好弓好弓,還是張硬弓,你們就是用這張弓射著天鵝的?
老王頭見楊克變了口氣,便自誇道:那還有假?這把弓我是在場部氈房,用擀氈子彈羊毛的竹弓改做的。這弓有勁,射死個人也不費勁呢。楊克抽了一枝箭說:讓我試一試行嗎?老王坐在岸邊草墩子上看著二順搬獵物,一邊抽旱煙一邊說:做箭可是費功夫,我還得留著接著打呢,隻能試一枝,多了不行。
楊克仔細研究這副弓箭。做弓的竹板有近一指厚三指多寬,弓弦是用幾股細牛皮條擰出來的,鉛筆一般粗。箭杆是用柳條削刮出來的,箭羽是就地取材的雁羽。最讓楊克吃驚的是,那箭頭居然是用罐頭盒的鐵皮做的,上麵還能看到“紅燒……”兩個字。鐵皮先被剪成三角形,然後再卷在箭杆頭上,再用小釘固定,杆頭上就形成了一個鵝毛筆管狀的尖管,尖管裏麵的箭杆頭也被削斜了,被鐵皮尖管裹得嚴絲合縫。楊克用手指試了試箭頭,又硬又鋒利,像枝小紮槍。他掂了掂箭杆,箭身並不重,但箭頭較重,箭射出去不會發飄。
弓很硬,楊克使足了勁,才能拉開五六分。他彎弓搭箭,瞄準十幾米開外的一個草墩子,用力開弓,一箭射去,射在草鐵墩子的旁邊,箭頭深深戳進地裏。楊克跑過去,小心拔出箭,抹淨泥土,箭頭依然尖銳鋒利。那一刻他忽然覺得自己回到了蒙古草原騎射的遠古時代。
楊克走到老王頭的麵前問道:你射天鵝的時候,離它有多遠?
也就七八步吧。
你離天鵝這麼近,天鵝沒看見你?
老王頭敲了敲煙袋鍋說:前天我進葦塘找天鵝窩,找了大半天,才找見。今兒一大早,我倆就披著葦子,戴上葦帽慢慢劃進去。虧得霧大,沒讓天鵝瞅見。天鵝的窩有一人多高,用葦子摞起來的,母鵝在窩裏孵蛋,公鵝就在旁邊水道裏來回守著。
那你射死的這隻是公的還是母的?
我倆趴得低,射不著抱窩的,就等那隻公的。等了老半天,公鵝遊到筏子跟前,我一箭穿心,它撲騰了幾下就沒氣了。母鵝聽見了動靜,利麻索地就飛跑了,我倆這才靠過去把窩裏兩個蛋撿來了。
楊克暗想,這批流民的生存和破壞能力,真是非同小可。沒有槍彈,可以做出弓箭;沒有船,可以做出筏子。還會偽裝,會長時間潛伏,能夠首發命中。如果他們裝備起槍支彈藥拖拉機,指不定把草原毀成什麼樣子?他們祖輩原本都是牧民,但是被漢族的農耕文化征服和同化以後,居然變成了蒙古草原的敵人。千年來中國人常為自己可以同化異族的非凡能力而沾沾自喜,但是中國人隻能同化比自己文化水平低的民族,而且同化出災難性惡果的一麵卻從來閉口不提。楊克目睹惡果,看得心中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