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九年,三位美國學者在台灣實地調查教育文化狀況,寫了一篇報告,直指台灣是“文化沙漠”(culturaldesert)。台北的“學術權威”李濟認為“旁觀者清”,心有戚戚焉。他把這三位學者分析“文化沙漠”的成因,歸納為五條:
一、最初接收時,有些訓練不夠的人做了教授;二、大陸來的學人,精神頹唐不自振作;並且不少失去了讀書興趣的人以教書為臨時職業;三、教育界五日京兆的心理,沒有做任何長期打算;四、社會裏、政治裏流行的各種禁忌,因之思想的範圍大大地受了限製;五、青年的學者不肯到大學來。(“文化沙漠”,《自由中國》第二十一卷第十期(一九五九),頁三O二)
其實,這五條之中,第四條是“綱”,其他都是“目”。“各種禁忌”,乃是政治高壓的產物;在政治高壓下,思想不僅受到限製,根本受到禁錮,以至於形成冰河狀態。思想應該愈活潑、愈有問題愈好,因為活潑的思想才能產生創造文化的智慧,有問題的思想才能使文化進步與繁榮。然而在蔣氏父子的高壓下,思想有問題是可以被槍斃的,有幾個人敢惹“思想”,當然導致思想的冰河,而文化沙漠正是思想冰河之果。
蔣介石搬運了許多寶貝到台灣,除了國庫黃金、故宮國寶等等之外,還有完整的國民黨特務。軍統、中統之名雖已消失,但其實體更為集中,由蔣經國一手掌管黨政特務機構,所統率的特務人員一開始就有五萬餘名。蔣家的特務到了台灣之後,地小權大,更由於“戒嚴令”的配合,布下天羅地網,其得心應手為大陸時代所未有。何況作為特務頭子的蔣經國,更遠非大陸時代的戴笠可比。蔣介石與戴笠隻不過是主仆關係,而與經國有父子關係,豈可同日而語?於是特務勢力在太子的管轄與指揮下,籠罩全島。至於一九五O年七月公布的《中國國民黨改造方案》,名為“改造”,實係“集權”,把權力更加集中到蔣氏父子手中。至國民黨第七次全國代表大會於一九五二年十月召開時,“改造”完成,除蔣介石當然連任總裁外,蔣經國已躋身中央委員,名次僅在陳誠之下。
蔣氏父子初到台灣時,驚魂未定,草木皆兵,為了他們的“安定”,殺戮尤慘。政工幹部學校出身的江南(劉宜良)在所著《蔣經國傳》中,有頗為具體的透露,如謂:
位於台北植物園附近的馬場町,取代過去南京雨花台的地位。據執教東京立教大學的戴國輝說:“我當時在南海路的建國中學念書,有天我看到一輛卡車,載著七八位犯人,雙手背綁,口用白布紮著,大概怕他們聲張,一忽兒,傳來槍聲。我心裏想,他們做了革命的烈士了。”翻開五十年前半年的《中央日報》,“匪諜××等數犯,昨日槍決伏法”的標題,一周出現好幾次。以“匪嫌”名義,送往青島東路軍人監獄、台東綠島,或用麻袋捆紮,未經司法程序,丟到海裏喂魚的,不計其數。台北的一位化學工程師陳天民,江蘇靖江人,因為出言不慎,告訴投奔他的鄉親們說:“台灣都快解放了,你們還來這裏幹什麼?”經人檢舉,判刑十五年。陳當然不是“匪諜”,沒有任何證據支持保安司令部軍法處的指控,充其量,不過是對國民黨的統治前途失去信心而已。諾貝爾獎金得主李政道的母親張明璋女士,和兒子李崇道(後來曾擔任中興大學校長)因在淡水家中,留宿一位廣西大學時候的同窗,卒以“掩護匪諜”,鋃鐺入獄。(頁一八三)
此一“恐怖世界”即為蔣經國指揮下特務們的“傑作”。在“恐怖世界”裏,朝野誠惶誠恐,以蔣氏父子的馬首是瞻。特務勢力是蔣介石在台灣的權力基礎,是蔣經國繼承權力的階梯。
在此一背景下,任何“左”傾思想固然十惡不赦,格殺勿論,連溫和的自由主義與民主思想,在蔣氏父子控製下的台灣也絕無容身的空間,其犖犖之大者,就是發生於一九六O年的雷案。雷案的主角雷震字儆寰,原是老國民黨員,大陸撤退來台後,與一些擁蔣的自由派分子如胡適、毛子水等辦了一份以《自由中國》為名的半月刊。胡適在赴美的船上還替這份雜誌寫了發刊詞,並由胡適擔任發行人,後由雷震繼任。《自由中國》這一名稱是很好的宣傳,以別於大陸上的共產中國,許多人便把台灣稱作“自由中國”,其實蔣介石的台灣既不“自由”亦不“中國”?選更具諷刺性的是,蔣介石終於把《自由中國》扼殺了,判了雷震十年徒刑。
《自由中國》的宗旨,原是要“支持並督促政府走向進步,逐步改革,建立自由民主的社會”。蔣介石在嘴巴上絕對不會反對“自由民主”,但骨子裏關切的是鞏固權力以及替兒子接班鋪路,而這種“關切”往往與自由民主不搭調。《自由中國》的一個主要筆杆子殷海光(原名殷福生),原來也是國民黨員,後來成為羅素的信徒,大唱英美自由主義思想,自然與封建獨裁的現實相扌幹格,逐步增強對現實的批評,涉及政治、經濟、教育各個層麵。一九五四年,《自由中國》批評到蔣經國的“青年救國團”控製青年學生,蔣介石“勃然大怒”之下,於是同年十二月二十八日,親自開除了雷震的黨籍(見《雷震回憶錄》,頁三六〇),雷震被迫成為黨外人士。
《自由中國》在蔣氏父子特務勢力的陰影下,生存多年,主要利用了蔣介石為了討好美國而打出的“民主”招牌,所謂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即以“言論自由”之矛攻“黨化教育”之盾、以“自由經濟”之矛攻“金融管製”之盾、以“多黨民主”之矛攻“一黨專政”之盾。一九五六年十月是蔣介石的七十大壽,《自由中國》又利用了蔣氏“婉謝祝壽”、“均盼海內外同胞直率抒陳所見”的聲明,出刊了《祝壽專號》,對蔣介石個人提出直率而又剴切的建議和批評。專號的社論更明確地勸蔣不要違憲連任總統,並要求黨部退出軍隊,使軍隊國家化。(見第十五卷第九期)
麵對這些挑戰,蔣經國直接控製的國防部總政治部發動了“向毒素思想總攻擊”的運作,《自由中國》的台柱胡適尤成為“攻擊”的大目標。……(略——編者)胡適在圍剿聲中,感到回台灣比留在外國更重要,遂於一九五七年年底答應就任中央研究院院長。(參閱《胡適致趙元任函》,一九五七年七月二十八日)院長一職是由蔣介石圈選的,蔣任命胡為台灣最高學術機關的首長,未嚐沒有以“高官厚爵”籠絡之意,使胡多少有所顧忌,最後胡適果然未能以“去就”爭“自由”。
《自由中國》的命運也未因胡適於一九五八年四月回台長住後得到改善。特務們反而由“圍剿”進而迫害,而胡適竟要《自由中國》的執筆者多“容忍”,引起殷海光的不滿。雷震則在胡適回台以及美國輿論的鼓勵下,更向民主的方向邁進,進而要想組織反對黨了。至此,蔣介石不再顧民主的招牌,撕破臉皮,命特務製造匪諜案把雷震抓了起來。雷被捕後,胡適不肯主持組黨,其他的人在齊世英的影響下主張“穩健”,新黨遂胎死腹中。蔣介石達到“殺雞警猴”的目的。
雷案發生的時候,胡適正在美國,曾公開支持雷震。他回台灣後,蔣介石故意冷落他,農複會主任委員蔣夢麟比他晚回來,卻先見到蔣,而胡適卻得在“不談雷案”的約定下,才見到蔣。蔣平常與胡適見麵,通常是兩人密談式的,這次卻是秘書長、秘書、副官全在的官式談法,顯然是有象征意味、表示有距離了。但是見了麵,胡適仍然忍不住要談雷案,很誠懇地想說明雷案如何在外國產生“很不好的反響”,胡適在一九六O年十一月十八日的日記中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