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月似當時 人似當時否(1 / 2)

極寒峭的一個冬夜,一彎冷月如鉤。在相府的園子裏,她遇到寧戚。

他突然從假山石後轉了出來,就那樣猝不及防地出現在她麵前。她扭頭要走,他便伸出一隻手來,攔住她道:“相國夫人,不,應該叫你如夫人,你隻是妾,不是麼?”

她回頭看他,他嘴角向上勾起,臉上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笑容,一如許多年前,帶點邪氣。

她隻覺得心裏一寸寸疼痛,咬了咬下唇道:“寧戚,你想做什麼?”

他冷笑,咬牙盯著她,麵色陰冷。她仰麵迎著他,他的目光便似受傷的豹子重新回來複仇,淩厲如刀。

她突然便心軟了,緩緩閉上眼睛道:“你想做什麼,隨便吧。”

寧戚笑起來,道:“你以為我是回頭找你麼?”他的笑聲那樣冷,言語又那樣銳利,如至寒冰刃一刀插入她心裏,“我隻想告訴你,如今我是除了管仲之外,齊王最看重的臣子!但管仲已經老了,我還沒有,當年你要的榮華富貴,我都可以拱手送你!但--”他狠狠地望著她,“但我早已不愛你!”

他轉頭離開。她站在枯樹下,已是嚴冬,落葉凋零,隻剩下枯槁樹幹指向灰暗天際,寒氣一層深似一層湧了上來。望著他的背影,她的淚一顆顆落了下來。

如今寧戚叫她“相國夫人”,很久以前,他是喚她的名字的,她有個極好聽的名字,叫“田倩”。

他是她父親的學生,父親開了一間私塾教書,寧戚來拜師,她那時候淘氣,從父親背後探出頭來道:“你叫什麼?”

寧戚勾起嘴角笑問:“你呢?”他微微昂起頭,“你先告訴我,我才會告訴你!”

她撇嘴:“愛講不講,我不稀罕聽!”

寧戚並不與她爭辯,隻笑嘻嘻地斜睨著眼看她。他有一雙漆黑的眼,極明亮,她從未見過這樣明亮的眼,如盛夏最灼熱的陽光。數年後,哪怕寧戚的麵容漸漸模糊,她都清楚記得他的那雙眼睛,每每在夜裏想起,便會覺得周遭的黑暗世界陡然有了陽光。

她終於在他麵前垂下頭去,輕輕道:“好,我告訴你,我叫田倩。”

父親收下了寧戚,他是父親最優秀的弟子。他有過目不忘的本事,凡手裏翻過的書,他都一一記得。

父親在田倩麵前時時誇他,說寧戚是他見過最聰明的人。他們讀書的時候,她偶爾從窗外經過,隻見寧戚獨自一人坐在課室一側,俯首臨書。

他斜倚在課室一側的牆上,看上去是漫不經心的樣子,但她瞥一眼他臨的書,卻是一筆極遒勁漂亮的好書法。

他偶爾抬頭,看到她在窗外,便對她一笑。他笑起來眉角總斜斜飛起,略有點邪氣的樣子,有張揚的驕傲。

又過了些時日,他開始學詩,他指著書頁向她朗聲吟誦:“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讀完他側頭看她,“喲,師妹,原來你的名字是從這裏來的呀!”注2

她那時候未讀過這首詩,便茫然道:“是什麼意思?”

寧戚縱聲大笑:“意思是說,你是一個十足的美人!”

她一怔,頓時紅了臉。寧戚笑意愈發深了,道:“師妹,我教你念書吧,我們一起讀詩。”

她心裏是樂意的,卻有女兒家的靦腆,輕輕道:“爹爹將來會教我。”

寧戚笑道:“喲,爹爹教的和我教的,那可不一樣。”

她想了想,便道:“那好。”

他果然認真起來,一句句教她。那一年的夏日,田家院子裏的石榴花開得如火如荼,他們並肩坐在樹下,淡黃色藤編的椅子和桌子,自成一處清涼天地。

他教她念:“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她還是不懂,便問他道:“說的是一種鳥麼?”

他笑嘻嘻搖搖頭道:“才不是。”

她茫然:“那說的是什麼?”

他於是俯身過來,在她耳側輕輕道:“倩兒,說的是我歡喜你。”

他溫熱的氣息猝然而來,她一下子便羞得紅了臉,她膚色極白,透出薄薄一層胭脂似的紅暈來,直羞得連耳垂也紅了,小小的如兩顆瑪瑙珠子。

他伸手自桌下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掌便如灼燒一般,熱得燙人。被他握住時,她隻是一凜,然後掙紮要從他掌中抽出,他用力握住,道:“倩兒,你別動。”

她仰麵望他,他勾起嘴角笑,後來她一直非常清楚地記得他的笑容,他的笑有非常奇特的蠱惑力。於是,她放棄了掙紮,手掌安然被他持著,垂頭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