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敬瑜唯一一次讚她,是在倚香閣的大廳裏。
那天,她送他走,他突而停步,從懷中掏出一支銀簪子,遞到她手上,臉上帶著慚然的神色道:“玉京,你別嫌棄。”
她接過那支還帶著他體溫的簪子,很簡單的樣式,而且很細小,連一般銀簪子都會有的珍珠也未鑲,實在是寒素的禮物。
怪不得他一晚上心緒不寧,她還以為是他家中出了什麼事,卻不想是為了這支簪子拿不出手。
她心下感動,道:“衛郎,這簪子真好看,隻怕我粗顏陋質,配不上它。”
衛敬瑜眼一亮,高興笑道:“快別這麼說,玉京,怎麼會配不上?其實你很好看。”
衛敬瑜的聲音很低,她確認道:“你說什麼?”
她其實聽到他讚揚自己了,又疑心大廳裏人聲嘈雜,是自己聽錯了。
“喲,他說的話玉京你沒聽到麼?”嫣紅搖曳生姿地走了過來,手上持一把雙麵繡的團扇掩唇笑道,“他說,你是我們倚香閣最漂亮的姑娘呢!”
嫣紅的聲音又細又尖,分外惹人注目,周圍的女子們一齊吃吃笑起來。
玉京望著嫣紅桃紅色織錦羅裙上用金線繡出的如意紋,再看看自己的青色棉布舊裙,垂下頭去,臉色有些微的蒼白。
嫣紅不肯饒她,向左右笑道:“姐妹們,你們沒聽到,方才衛公子……”她有意將“公子”兩個字咬得很重,其實是諷刺,她來往的均是名流巨賈,似衛敬瑜這等當差的衙門小吏,她是看不上眼的,“方才衛公子送了玉京一件文定之物,要娶我們玉京過門呢!”
周圍的女子們笑得更放肆了,玉京站在廳中,窘得連身子也微微顫抖起來。
其實玉京知道,自己並不漂亮,她是相貌很平常的女子,鵝蛋臉,白淨膚色,平淡無奇的五官,而且性情柔弱,沉默寡言。
她若是良家女子,那她這樣的長相性情也宜室宜家,沒有人能挑剔什麼,可她偏偏命運多舛,做了青樓女子;她若是長得傾國傾城,她沉默還會博得“冷美人”的稱號,可她又長得平淡,所以她注定成了倚香閣中最不得寵的女子。
她得不到來此尋歡作樂的男人青睞,替鴇母掙不來白花花的銀子,鴇母便不待見她,她的衣飾用度永遠比別人短少。人性素來是捧高踩低的,鴇母作踐她,其他人也就漸漸不理會她了。
嫣紅不一樣,倚香閣的當紅頭牌,長得千嬌百媚不說,來往的也皆是名流,時常有人為她一擲千金,鴇母靠她掙了錢,免不得看她臉色行事,大家也都奉承著她。她飛揚跋扈慣了,時常見著玉京便出言諷刺,此刻大家附和她,她便笑得愈加放肆起來。
在一片笑聲中,衛敬瑜的臉色亦一片鐵青。玉京受這樣的氣受得多了,也漸漸忍得下來,隻是害得衛敬瑜也吃了掛落,她心裏有點難過。
敬瑜是這個世上唯一一個待她好的人。
她十歲便被賣入娼家,父母在她記憶中淡漠得如一抹煙雲,十來歲的小丫頭,旁人還在父母膝下撒嬌,她卻三更起五更眠,開始學習琴棋書畫和魅惑男人的手段,前者她倒是學得極快,後者卻無論如何也學不會了。
鴇母初時也極力栽培,待她長到十五歲,鴇母才發現她根本就不是做這行的料,於是失望之餘,憤恨不已,隻埋怨她浪費教習的銀子,日後便對她的吃穿用度很是苛刻,怡香閣中,嫣紅的小丫頭也比她體麵許多。
敬瑜與她見麵,隻是偶然。
敬瑜在官府做書吏,中秋月好,縣官便讓敬瑜陪了,來怡香院中喝酒,鴇母喚了嫣紅招待。嫣紅手段極是活絡,笑語嫣然中,將縣太爺哄得極為歡喜,和敬瑜兩個人喝得酩酊大醉。
縣太爺醉了,自然是在嫣紅處留宿,可敬瑜呢?鴇母算盤打得精,縣太爺可隻付下自己的一份錢,這姓衛的小子喝得這麼醉,看衣著也不像有錢人家的公子,誰知道明天醒來會不會認賬,可不能讓他占了大便宜。然而他又是縣太爺的人,鴇母也不敢得罪,於是心生一計,將他送到了玉京房裏。
敬瑜被送到她房中時,她其實已經睡下了,鴇母門也不敲,徑直闖了進來,讓人把衛敬瑜丟到她床上,隻說了句“玉姑娘,這人今晚你招待了”,便揚長而去。她又驚又怒,卻也不敢說什麼,兩行淚便不由自主地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