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存在之謎 (3)(1 / 3)

悲劇是深刻的,領悟悲劇也須有深刻的心靈。“性情淺薄的人遇到不幸,他的感情僅隻是演說式的做作。”然而這不是悲劇。人生的險難關頭最能檢驗一個人的靈魂深淺。有的人一生接連遭到不幸,卻未嚐體驗過真正的悲劇情感。相反,表麵上一帆風順的人也可能經曆巨大的內心悲劇。一切高貴的情感都羞於表白,一切深刻的體驗都拙於言辭。大悲者會以笑謔嘲弄命運,以歡容掩飾哀傷。醜角也許比英雄更知人生的辛酸。愛默生舉了一個例子:正當喜劇演員卡裏尼使整個那不勒斯城的人都笑斷肚腸的時候,有一個病人去找城裏的一個醫生,治療他致命的憂鬱症。醫生勸他到戲院去看卡裏尼的演出,他回答:“我就是卡裏尼。”

與此相類似,最高的嚴肅往往貌似玩世不恭。古希臘人就已經明白這個道理。愛默生引用普魯塔克的話說:“研究哲理而外表不像研究哲理,在嬉笑中做成別人嚴肅認真地做的事,這是最高的智慧。”正經不是嚴肅,就像教條不是真理一樣。真理用不著板起麵孔來增添它的權威。在那些一本正經的人中間,你幾乎找不到一個嚴肅思考過人生的人。不,他們思考的多半不是人生,而是權力,不是真理,而是利益。真正嚴肅思考過人生的人知道生命和理性的限度,他能自嘲,肯寬容,願意用一個玩笑替受窘的對手解圍,給正經的論敵一個教訓。他以詼諧的口吻談說真理,仿佛故意要減弱他的發現的重要性,以便隻讓它進入真正知音的耳朵。

尤其是在信仰崩潰的時代,那些佯癲裝瘋的狂人倒是一些太嚴肅地對待其信仰的人。魯迅深知此中之理,說嵇康、阮籍表麵上毀壞禮教,實則倒是太相信禮教,因為不滿意當權者利用和褻瀆禮教,才以反禮教的過激行為發泄內心憤懣。其實,在任何信仰體製之下,多數人並非真有信仰,隻是做出相信的樣子罷了。於是過分認真的人就起而論究是非,闡釋信仰之真諦,結果被視為異端。一部基督教史就是沒有信仰的人以維護信仰之名把有信仰的人當作邪教徒燒死的曆史。殉道者多半死於同誌之手而非敵人之手。所以,愛默生說,偉大的有信仰的人永遠被視為異教徒,終於被迫以一連串的懷疑論來表現他的信念。懷疑論實在是過於認真看待信仰或知識的結果。蘇格拉底為了弄明智慧的實質,遍訪雅典城裏號稱有智慧的人,結果發現他們隻是在那裏盲目自信,其實並無智慧。他到頭來認為自己仍然不知智慧為何物,說出了那句著名的話:“我知道我一無所知。”哲學史上的懷疑論者大抵都是太認真地要追究人類認識的可靠性,結果反而疑團叢生。

1987.6

自我二重奏

一?搖有與無

日子川流不息。我起床,寫作,吃飯,散步,睡覺。在日常的起居中,我不懷疑有一個我存在著。這個我有名有姓,有過去的生活經曆,現在的生活圈子。我憶起一些往事,知道那是我的往事。我懷著一些期待,相信那是我的期待。盡管我對我的出生毫無印象,對我的死亡無法預知,但我明白這個我在時間上有始有終,輪廓是清楚的。

然而,有時候,日常生活的外殼仿佛突然破裂了,熟悉的環境變得陌生,我的存在失去了參照係,恍兮惚兮,不知身在何處,我是誰,世上究竟有沒有一個我。

莊周夢蝶,醒來自問:“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這一問成為千古迷惑。問題在於,你如何知道你現在不是在做夢?你又如何知道你的一生不是一個漫長而短促的夢?也許,流逝著的世間萬物,一切世代,一切個人,都隻是造物主的夢中景象?

我的存在不是一個自明的事實,而是需要加以證明的,於是有笛卡爾的命題:“我思故我在。”

但我聽見佛教導說:諸法無我,一切眾生都隻是隨緣而起的幻象。

正當我為我存在與否苦思的時候,電話鈴響了,聽筒裏叫著我的名字,我不假思索地應道:

“是我。”

二?搖輕與重

我活在世上,愛著,感受著,思考著。我心中有一個世界,那裏珍藏著許多往事,有歡樂的,也有悲傷的。它們雖已逝去,卻將永遠活在我心中,與我終身相伴。

一個聲音對我說:在無限宇宙的永恒歲月中,你不過是一個頃刻便化為烏有的微粒,這個微粒的悲歡甚至連一絲微風、一縷輕煙都算不上,刹那間就會無影無蹤。你如此珍惜的那個小小的心靈世界,究竟有何價值?

我用法國作家辛涅科爾的話回答:“是的,對於宇宙,我微不足道;可是,對於我自己,我就是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