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7章 徘徊在人生的空地上 (3)(1 / 3)

可以沒有愛情,但如果沒有對愛情的憧憬,哪裏還有青春?可以沒有理解,但如果沒有對理解的期待,哪裏還有創造?可以沒有所等的一切,但如果沒有等,哪裏還有人生?活著總得等待什麼,哪怕是等待戈多。有人問貝克特,戈多究竟代表什麼,他回答道:“我要是知道,早在劇中說出來了。”事實上,我們一生都在等待自己也不知道的什麼,生活就在這等待中展開並且獲得了理由。等的滋味不免無聊,然而,一無所等的生活更加無聊。不,一無所等是不可能的。即使在一無所等的時候,我們還是在等,等那個有所等的時刻到來。一個人到了連這樣的等也沒有的地步,就非自殺不可。所以,始終不出場的戈多先生實在是人生舞台的主角,沒有他,人生這場戲是演不下去的。

人生唯一有把握不會落空的等是等那必然到來的死。但是,人人都似乎忘了這一點而在等著別的什麼,甚至死到臨頭仍執迷不悟。我對這種情形感到悲哀又感到滿意。

1991.1

天才的命運

一八二三年夏季,拜倫從熱那亞渡海,向烽火四起的希臘進發,準備獻身於他心目中聖地的解放戰爭。出發前夕,仿佛出於偶然,他給歌德捎去一張便函,歌德賦詩作答,拜倫還來得及寫一封回信。這樣,十九世紀的兩位詩壇泰鬥,詩歌奧林匹斯山上的酒神和日神,終於趕在死神之前溝通了彼此的傾慕。

當時,歌德已是七十四歲高齡,在馬裏耶巴德最後一次墮入情網。魏瑪小朝廷的這位大臣一生中不斷戀愛,又不斷逃避。他有許多顧忌,要維護他的責任、地位、聲望和心理平衡。但是,他內心深處非常羨慕拜倫的自由不羈的叛逆精神。這一回,他手中拿著拜倫的信,在拜倫形象的鼓舞下,決心向年僅十七歲的意中人求婚。

可是,頗具諷刺意味的是,那位使他鼓起勇氣走向愛情的英國勳爵,此時盡管正當盛年,隻有三十五歲,卻已經厭倦了愛情,也厭倦了生命,決心走向死亡。不到一年,果然客死希臘。歌德是個老少年,而拜倫,如同他自己所說,是個年輕的老人。臨終前,他告訴醫生:“我對生活早就膩透了。你們挽救我的生命的努力是徒勞的。我來希臘,正是為了結束我所厭倦的生存。”

在拜倫的個性中,最觸目驚心的特征便是這深入骨髓的厭倦病。他又把這個特征投射到創作中,從哈洛爾德到唐璜,他的主人公無一例外都患有這種病。他的妻子,那位有嚴格的邏輯頭腦、被他譏稱為“平行四邊形公主”的安娜貝拉,關於他倒下過一句中肯的斷語:“正是對單調生活的厭倦無聊,把這類心地最善良的人逼上了最危險的道路。”他自己也一再悲歎:“不論什麼,隻要能治好我這可惡的厭倦病就行!”為了逃避無聊,他把自己投入驚世駭俗的愛情、浪漫的旅行和狂熱的寫作之中。然而,這一切縱然使他登上了毀和譽的頂峰,仍不能治愈他的厭倦病。他給自己作總結:“我的一生多少是無聊的,我推測這是氣質上的問題。”

氣質上的問題——什麼氣質?怎麼就無聊了?

無聊實在是一種太平常的情緒,世上大約沒有誰不曾品嚐過個中滋味。但是,無聊和無聊不同。有淺薄的無聊,也有深刻的無聊。前者猶如偶感風寒,停留在體表,很容易用隨便哪種消遣將它驅除。後者卻是一種浸透靈魂的毒汁,無藥可治。拜倫患的就是這麼一種致命的疾患。

叔本華說,生命是一團欲望,欲望不滿足便痛苦,滿足便無聊,人生就在痛苦和無聊之間搖擺。他把無聊看做欲望滿足之後的一種無欲望狀態,可說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因為,即使酒足飯飽的無聊,也並非純粹的滿足狀態,這時至少還有一種未滿足的欲望,便是對於欲望的欲望。完全無欲望是一種恬靜狀態,無聊卻包含著不安的成分。人之所以無聊不是因為無欲望,而是因為不能忍受這無欲望的狀態,因而渴望有欲望。何況除了肉體欲望之外,人還有精神欲望,後者實質上是無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