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我欣賞遠處美麗的帆影時,耳畔響起一位哲人的諷喻:“朋友,走近了你就知道,即使在最美麗的帆船上也有著太多瑣屑的噪音!”
這是尼采對女人的譏評。
可不是嗎,家太平凡了,再溫馨的家也難免有俗務瑣事、閑言碎語乃至小吵小鬧。
那麼,讓我們揚帆遠航。
然而,凡是經曆過遠洋航行的人都知道,一旦海平線上出現港口朦朧的影子,寂寞已久的心會跳得多麼歡快。如果沒有一片港灣在等待著擁抱我們,無邊無際的大海豈不令我們絕望?在人生的航行中,我們需要冒險,也需要休憩,家就是供我們休憩的溫暖的港灣。在我們的靈魂被大海神秘的濤聲陶冶得過分嚴肅以後,家中瑣屑的噪音也許正是上天安排來放鬆我們精神的人間樂曲。
傍晚,征帆紛紛歸來,港灣裏燈火搖曳,人聲喧嘩,把我對大海的沉思冥想打斷了。我站起來,愉快地問候:“晚安,回家的人們!”
三?搖家是永遠的岸
我知道世上有一些極驕傲也極荒涼的靈魂,他們永遠無家可歸,讓我們不要去打擾他們。作為普通人,或早或遲,我們需要一個家。
荷馬史詩中的英雄奧德修斯長年漂泊在外,曆盡磨難和誘惑,正是回家的念頭支撐著他,使他克服了一切磨難,抵禦了一切誘惑。最後,當女神卡呂浦索勸他永久留在她的小島上時,他堅辭道:“尊貴的女神,我深知我的老婆在你的光彩下隻會黯然失色,你長生不老,她卻注定要死。可是我仍然天天想家,想回到我的家。”
自古以來,無數詩人詠唱過遊子的思家之情。“漁燈暗,客夢回,一聲聲滴人心碎。孤舟五更家萬裏,是離人幾行清淚。”家是遊子夢魂縈繞的永遠的岸。
不要說“赤條條來去無牽掛”。至少,我們來到這個世界,是有一個家讓我們登上岸的。當我們離去時,我們也不願意舉目無親,沒有一個可以向之告別的親人。倦鳥思巢,落葉歸根,我們回到故鄉故土,猶如回到從前靠岸的地方,從這裏啟程駛向永恒。我相信,如果靈魂不死,我們在天堂仍將懷念留在塵世的這個家。
1992.4
女人和哲學
“女人搞哲學,對於女人和哲學兩方麵都是損害。”
這是我的一則隨感中的話,發表以後,招來好些抗議。有人責備我受了蔑視女人的叔本華、尼采的影響,這未免冤枉。這則隨感寫在我讀叔本華、尼采之前,發明權當屬我。況且我的出發點絕非蔑視女人,我在這則隨感中接著寫的那句確是真心話:“老天知道,我這樣說,是因為我多麼愛女人,也多麼愛哲學!”
我從來不認為女人與智慧無緣。據我所見,有的女人的智慧足以使多數男人黯然失色。從總體上看,女性的智慧也決不在男性之下,隻是特點不同罷了。連叔本華也不能不承認,女性在感性和直覺方麵遠勝於男性。不過,他出於哲學偏見,視感性為低級階段,因而譏笑女人是長不大的孩子,說她們的精神發育“介於男性成人和小孩之間”。我卻相反,我是把直覺看得比邏輯更寶貴的,所以對女性的智慧反而有所偏愛。在男人身上,理性的成熟每每以感性的退化為代價。這種情形在女人身上較少發生,實在是值得慶幸的。
就關心的領域而言,女性智慧是一種塵世的智慧,實際生活的智慧。女人不像男人那樣好作形而上學的沉思。彌爾頓說:男人直接和上帝相通,女人必須通過男人才能和上帝相通。依我看,對於女人,這並非一個缺點。一個人離上帝太近,便不容易在人世間紮下根來。男人尋找上帝,到頭來不免落空。女人尋找一個帶著上帝的影子的男人,多少還有幾分把握。當男人為死後的永生或虛無這類問題苦惱時,女人把溫暖的乳汁送進孩子的身體,為人類生命的延續做著實在的貢獻。林語堂說過一句很貼切的話:“男子隻懂得人生哲學,女子卻懂得人生。”如果世上隻有大而無當的男性智慧,沒有體貼入微的女性智慧,世界不知會多麼荒涼。高爾基揶揄說:“上帝創造了一個這麼壞的世界,因為他是一個獨身者。”我想,好在這個獨身者尚解風情,除男人外還創造了另一個性別,使得這個世界畢竟不算太壞。
事實上,多數女人出於天性就不喜歡哲學。喜歡哲學的女人,也許有一個聰明的頭腦,想從哲學求進一步的訓練;也許有一顆痛苦的靈魂,想從哲學找解脫的出路。可惜的是,在多數情形下,學了哲學,頭腦變得複雜、抽象也就是不聰明了;靈魂愈加深刻、絕望也就是更痛苦了。看到一個聰慧的女子陷入概念思辨的迷宮,說著費解的話,我不免心酸。看到一個可愛的女子登上形而上學的懸崖,對著深淵落淚,我不禁心疼。壞的哲學使人枯燥,好的哲學使人痛苦,兩者都損害女性的美。我反對女人搞哲學,實出於一種憐香惜玉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