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有殘疾的老婦
今天走過臨河的街頭花園,忽然發現垂柳已經一片嫩綠,迎春花已經金光燦爛,桃樹枝頭也已經綴滿粉紅色的小骨朵兒了。那躲藏在冬日枯枝裏的春天,宛如一群放學的孩子,一下子衝出校門,撒滿在大街上了。春天,是真的到來了。街頭花園裏到處是人,有年輕的,有年老的,但都像放學的孩子一樣快活。冬去春來,草木複蘇,人人都有一種解放了的感覺。馬路旁停著一輛手推車,一個姑娘正攙扶一個老婦下車。那老婦很老了,大約還有殘疾,手腳極不靈活,佝著腰,非常吃力地從手推車上往下爬。我注意到了她臉上的表情,那是一種很複雜的表情,混合著欣喜和羞愧。她和眾生一樣感覺到了春日生命萌動的喜悅,並且自己也要參加到這萌動的喜悅中來,但又明顯地意識到自己的生命已經殘缺不全。她仿佛是在為這殘缺不全羞愧,為自己不顧這殘缺不全而仍然要享受生命羞愧。然而,她又不顧這羞愧,仍然勇敢地到春天的花園裏來享受生命了。
這情景使我無比感動。我心想:生命,畢竟是值得驕傲的。
1992.4
重遊廬山散記
一 故地重遊
十年一瞬,重上廬山,碰巧又住蘆林飯店。和十年前一樣,每日黃昏,結伴繞蘆林湖散步,看夕陽沉入西邊峽穀。景物依舊,人事已非,不免觸景生情。十年前遊山的情形,十年來處世的遭際,時時縈繞心頭。
於是我想,故地重遊乃是一件越出通常旅遊概念的行為。
一個旅遊者總是在向自己未曾到過的地方進發。對於他來說,地圖上一切地方均被劃歸到過和未到過兩大類,他的目標十分明確,便是填補空白。故地重遊則是一種反顧和重溫,重遊者往往不由自主地在故地尋找自己昔日的足跡,追憶逝去的年華。旅遊者好新,故地重遊者懷舊。旅遊者僅僅遊覽於外部世界,即使發思古之幽情,抒發的也隻是一種文化情懷。故地重遊者卻同時置身於雙重世界中,眼前的景觀與記憶中的歲月息息相通,一石一木都易觸發出一種人生感慨。
我們平時定居一地,習慣使我們對歲月的飛快流逝麻木不仁。偶爾出遊,匆忙又使我們無從把握歲月的巨大變遷。然而,當我們不期然重遊許多年前到過的某個地方,仿佛落到了空間中一個特殊的點上麵,在其上一目了然地看到了時間流逝的一長段軌跡,我們便會被人生的滄桑感所震撼。
世界遼闊,生命短促,未到過的地方太多,何暇故地重遊?所以,故地重遊多半不是由於自覺選擇,而是出於偶然機緣。但我是喜歡故地重遊的,因為旅遊至多是一種閱曆,故地重遊卻是一種微妙的人生境遇。
二 身在險中不知險
錦繡穀一帶,奇峰迭起。回首俯眺,剛才逗留過的那塊大岩真相畢露,原來是懸崖頂端的一小塊彈丸之地,若幹人影正在邊緣移動,遠遠望去,十分驚險,仿佛風一吹就會翻落下萬丈深淵。
“太危險了!”身旁的遊客紛紛驚呼。
我記得剛才我在那險境中流連時並不覺險,大約是當局者迷罷。“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東坡名句實乃人生至理。其實,人生始終懸在空無的深淵之上,可是,除了站在人生之外看人生的佛教徒,有幾人能覺悟其驚險呢?
然而,轉念一想,人生真如此岌岌可危嗎?即如那塊大岩,隻是遠看才像彈丸之地罷了,置身其上,其實回旋餘地頗大,並不危險。可見站在人生之外看人生,也未必能洞悉人生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