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豐,你怎麼還不下來?孔太太又在樓下喊了,你不想吃飯了?不想吃就別吃了,我讓阿春收桌子了。
令豐懶得跟母親說話,心情突然變得很煩躁,西鄰涼台上的那群演員正在陸續離去,最後一個女演員拎著裙角在桌椅之間旋轉了一圈、兩圈,做了一個舞蹈動作,然後她的窈窕的身影也從那個涼台上消失了。令豐端起帆布躺椅放回原來的位置,這時候他看見一輛人力車停在門廊外麵,他父親正從車上跳下來,令豐注意到父親朝後麵緊跟著的另一輛車說了句什麼,那輛車上坐著一個穿藍白花緞旗袍的女人,令豐沒看清那個女
人的臉,因為她像外國女人那樣戴了一頂白色的大帽子,帽簷遮住了臉部,而且那輛車很快就從梅林路上駛過去了。
孔先生站在門外開始敲門。
孔太太在第一記敲門聲響起的時候就衝出前廳,擋住了通往門廊的路。孔太太擋住了女傭阿春,又擋住了令瑤,她用一種尖利而剛烈的聲音說,不準開門,誰也不準給他開門,孔太太的話似乎是有意說給門外的孔先生聽的,她繼續高聲說,他的心已經不在家裏,還回家幹什麼?回家就是吃飯睡覺,不如去住旅館呢。孔太太拾起一隻玻璃瓶子朝門廊那兒擲去,玻璃瓶子爆裂的聲音異常響亮,孔太太自己也披嚇了一跳。
孔先生站在門外更加用力地敲門,敲了一會兒仍然沒有人來開門,孔先生罵了一句,然後就開始用腳踢門,木門哐當哐當地搖晃起來。
踢吧,你踢吧,孔太太在裏麵咬牙切齒地說,讓左鄰右舍看看你在幹什麼,把門踢倒了你算是厲害,反正我們不會給你開門。
孔先生踢了幾腳就不踢了,大概他也害怕讓鄰居發現他現在的窘境。孔先生朝後退了幾步,踮起腳尖,目光越過門廊上那架惹是生非的爬山虎藤朝家裏張望,他看見兒子令豐站在涼台上,孔先生就喊起來,令豐,快下來給我開門。令豐仍然站在涼台上一動不動,他的表情漠然。令豐看了看庭院裏的母親,又看了看被關在門外的父親,他說,你們鬧吧,我不管你們的事。令豐最後看見父親的手絕望地滯留在他的嘴邊,父親的表情顯得有些古怪。
那時候天色已經漸漸地灰暗了。
誰也說不清孔先生後來是否回來過。女傭阿春半夜裏偷偷地起來卸下了門鎖,讓門虛掩著,她希望孔先生從虛掩之門中回家,而且她相信這是做仆人的最討好主人的舉動,給孔家夫婦一人一個台階下。阿春沒想到自己白費苦心,那天夜裏孔先生並沒有回家。
他是活該。孔太太蹲在花圃裏給一叢黃月季剪枝,她的臉上是一種得勝後的表情。孔太太雙手緊握長把花剪,毫不猶豫地剪掉幾根月季的橫枝,邊剪邊說,今天我還要把他關在門外,不信我就弄不過他。
但是第二天孔先生沒有回家。
第三天孔先生仍然沒有回家。
女傭阿春連續幾夜沒敢合眼,她時刻注意門廊那兒的動靜,但是孔先生並沒有回來敲門。
孔太太在家裏終於坐不住了,她叫了輛人力車趕到孔家開設的牙科診所去。診所裏一切都正常,患有牙疾的人坐在長椅上等待治療,獨獨不見孔先生。孔先生的助手方小姐現在替代了孔先生的位置,她用一把鑷子在一個男人的嘴裏認真地鼓搗著,孔太太對方小姐一向反感,她不想跟方小姐說話,但方小姐眼尖,她把鑷子往男人嘴裏一撬,插在那裏,自己就跑過來跟孔太太說話。
病好了?方小姐親熱地拉住孔太太的手臂,她觀察著孔太太的眼色說,孔先生到底醫術高明,這麼幾天就把你的病治好了?
什麼病?孔太太覺得莫名其妙,她詫異地反問一句,我好好的生什麼病了?
我是聽孔先生說的,他說你病了,病得不輕,他說他要給你治療,這一陣他不來診所了。
孔太太杏目圓睜,盯著方小姐的塗過口紅的兩片嘴唇,半天說不出話,過了一會兒她恢複了常態,臉上浮起一絲譏諷的笑意,她問方小姐,他說我得了什麼病?
不好說。方小姐忸怩著觀察孔太太的臉部表情和衣著,她說,我看你不像得了那種病的人。
什麼像不像的?你告訴我,他說我得了什麼病?
精神病。方小姐終於吐出這三個字,又匆忙補充了一句,孔先生大概是開玩笑的。
精神病?開玩笑的?孔太太重複著方小姐的話,她的矜持而自得的臉突然有點扭曲,孔太太輕蔑地瞟了瞟方小姐,轉過身去想著什麼,她看見旁邊的工作台上堆滿了酒精瓶子和形形色色的金屬器械,其中混雜了一隻青瓷茶杯,那是孔先生喝茶用的茶杯。孔太太的一隻手下意識地舉起來,手裏的小羊皮坤包也就舉起來,它準確地掃向孔先生的茶杯,工作台上的其他瓶罐雜物也順勢乒乒乓乓地滾落下來。
孔太太衝出牙科診所時臉色蒼白如紙。在人力車上她發現一顆沾血的黃牙恰恰嵌在她的坤包的夾層口上,孔太太差點失聲大叫,她把那顆討厭的黃牙裹進手帕裏一齊扔掉,心裏厭惡透頂,眼淚在不知不覺中沾濕了雙頰。
孔先生失蹤了。
令豐看見他母親和姑媽在前廳裏說話,她們好像正在談論這件事,兩個女人都陰沉著臉,令豐不想參與她們的談話,他想繞過她們悄悄地上樓,但姑媽在後麵叫住了他。
令豐,你怎麼不想法找找你父親?
上哪兒去找?我不知道他去哪兒了。令豐低著頭說,令豐的手仍然拉著樓梯的扶欄。
你那天怎麼不給你父親開門?姑媽用一種叱責的語氣對令豐說,你父親那麼喜歡你,可他喊你開門你卻不理他。
她不讓我們開門。令豐朝他母親努努嘴唇,他說,我不管他們的事,我從來不管他們的事。
什麼開門不開門的?他要是真想回家,爬牆也爬回來了。孔太太掏出手絹擦了擦眼角,她的眼瞼這幾天始終是紅腫的,孔太太歎了口氣說,他的心已經不在家裏了,院子裏那些花草從不過問,他還到處說我得了精神病,我看這樣下去我真的要被他氣出精神病來。
令豐這時候忍不住噗哧笑出聲來,很快又意識到笑得不合時宜,於是就用手套捂住嘴。他發現姑媽果然又白了他一眼。
怎麼辦呢?夫妻慪氣是小事,最要緊的是他的消息,他失蹤這麼多天,你們居然還都坐在家裏,姑媽不滿地巡視著前廳裏每一個人的臉,然後她說,沒辦法就去報警吧。
不!孔太太突然尖聲打斷說,報什麼警?你不怕丟孔家的臉我還怕呢。什麼失蹤不失蹤的,他肯定是跟哪個女人私奔了。
令豐的一隻腳已經踏上了樓梯,他回頭看了看母親,猛地想起那天跟在父親後麵的人力車,那個戴白色大圓帽的陌生女人。令豐覺得他母親有時候很愚蠢有時候卻是很聰明的。
南方的四月濕潤多雨,庭院裏所有的花卉草木都在四月蓬勃生長,薔薇科的花朵半含水意競相開放,觀葉的植物在屋簷牆角勾勒濃濃的綠影碧線,這是園藝愛好者愉悅而忙碌的季節,對於梅林路的孔家這年四月卻今非昔比,庭院四周籠罩著災難性的陰影,孔太太每天在花木和雜草間徘徊著唉聲歎氣,她養的小波斯貓不諳世事,有一天在蘭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