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一同地走吧。
但是這種靜謐的光和抑鬱的悲哀的產生,卻絕不是無病的呻吟,而是有它社會的根源和客觀的桎梏隱藏著的。因為作者用日文寫這些詩篇的時候,還身處日本帝國主義者的統治之下,他從被壓迫的枷鎖裏呼叫,於是滿腔的熱血也隻見是寂寞的感觸了。當熱血和悲哀混和在一起的時候,使我們感到了一種新的激動,這激動倒不是消極的,而是積極的,不是在踐踏讀者的誌氣,而是在助長反抗的熱情。例如《裏巷黃昏》一篇,他描寫了台灣平民的窮困:赤著腳的婆婆扇著烘爐,炭灰散了滿地;啞巴的老阿媽倚靠著門檻,葬送了她的青春;腹部隆起的孩子拿了茶杯,滾在地上哭泣;而關於這種貧民窟的住戶們,他說:
據一個年青的研究者統計,
最多是十六家住在一起,
如果是五家或是六家,那才稀奇!
試問這樣的台灣人,這樣的台灣人的家,這樣的台灣人的貧困,是由於誰的賜予呢?是由於怎樣的被損害和被壓榨,才使台灣人的生活變成豬樣的生活呢?一句話——那是日本帝國主義者蠻橫統治下的“成績”!
所以在作者的詩篇裏,雖然充滿了寥穆和悲哀,但從寥穆和悲哀的反麵,我們卻看到了他的熱血與呼聲。這不是無援的消沉,而是充滿了新的希望的反抗的呐喊。隻要讀了他的《新年誌感》一篇,我們不是可以看到作者是抱著無限熱烈的美麗的希望嗎——
我的詩篇散在世界上,
那文字的生命就和先哲一樣久長。
從奔濤駭浪裏,可以看到碧色的天空,
唯有道義,是千古不滅無始無終。
如今,在癸未陽曆的元旦,
初升的太陽發射出美麗的光輝,
梅花槎丫,古枝新幹,
那上麵增添了更多的花卉。
熱情的奔放,穿著靜穆的外套的澎湃的思潮,把悲哀和憤怒凝結起來的台灣的呼聲,充滿在楊雲萍的詩篇的章節裏。所以楊雲萍,這不再是一個靜謐和憂鬱的代名詞,而應該是一聲台灣平民的抑鬱的然而卻是憤怒的呐喊,這應該是一種把半個世紀葬送在被侮辱與被傷害裏的反抗的呼聲。
楊雲萍——對於這個生疏的台灣詩人的名字,我應當向中國的讀者麵前提出,我們應該認識他,研究他,鼓勵他。在台灣重入了祖國懷抱以後的今天,對於這位台灣的詩人,我們要寄與無窮的熱忱和希望。我們深信,一個燦爛的美麗的未來正等待著他——這詩人,這具有悲憤的靜穆的風格的台灣新詩的作者,楊雲萍。
(原刊上海寰星圖書雜誌社一九四七年七月版《創世紀》)
關於無名氏
他,這位躺在墳墓裏的人,是曾經為多數人的幸福,呐喊過,衝殺過,然而最後,竟倒在戰地無聲無息地死了。
他,從他的母親交給他生命的時候起,曾經不斷地戰鬥:和貧窮戰鬥,和社會的惡勢力戰鬥,和時代的礁石戰鬥;他曾用過筆,也曾用過槍;但最後,竟無聲無息地死在敵人從背後打來的槍彈裏。
他,不曾留下一個名字,也似乎無需留下一絲足跡。
因為,也許,無數的像他一樣的人的誕生,便是他真正的名字和真正的足跡!
中華民國三十六年六月,為無名氏建墓碑而作
(原刊上海寰星圖書雜誌社一九四七年七月版《創世紀》)
迎艾蕪·黎烈文
最近,艾蕪先生自重慶來上海,黎烈文先生自台灣來上海。文藝春秋社在本月十日下午三時,約請了經常為本刊執筆的作家李健吾、許傑、臧克家、碧野先生等作陪,舉行了一次小小的茶聚,以示歡迎。
這次茶聚曆時三小時。大家不拘形式地談了一些文藝界的瑣事:談到莎士比亞的翻譯問題,談到重慶文化界的現狀,談到台灣新舊文化的交替,談到老舍和曹禺在美國,談到葉君健(馬耳)在英國出版的《山村》,談到中國作家的饑餓狀態,談到郭沫若和周學普的兩個《浮士德》譯本,談到現階段話劇運動的趨向。談話在非常歡洽的空氣中行進,尤其是健談的李健吾先生,幽默而響亮的語調常常引得四座騰笑。
艾蕪先生是在上月二十七日自重慶搭輪來上海的。他並沒有和家屬同來,因為他自知上海的生活並不容易。他告訴我們重慶的物價和上海比較,大約是一與五之比。重慶的鉛印業排工費每千字不過數千元,而上海竟達四萬三千元;上海吃一次客飯,要相當於重慶吃兩天的客飯。在這樣的情勢下,他是準備獨個人耽在上海了。而且如果居住問題不得解決,生活問題無法應付的話,他打算仍然回到重慶去。
黎烈文先生帶給我們的消息,說是:台灣的文化目前是在真空的階段。半個世紀來,台灣同胞已習慣於日文日語的寫說,現在既無日文的書報,又不能閱讀高深的華文,所以台灣作家都在苦悶和沉默裏過日子,台灣的讀者都在空虛和休息的狀態下消磨時光,這的確是一個文化真空的嚴重問題。而另一方麵,倒是上海運去的那些含有毒素的連環圖畫,卻在台灣非常暢銷。關於這一點,應當是目前文化工作者值得注視、警惕和急待糾正的。
現在,當本刊出版的今天,黎烈文先生又搭輪回到台灣去了。我們一麵禱祝他旅途的平安,和回到台灣以後產生大量的譯品;一麵希望留在上海的艾蕪先生,能夠不為經濟所逼,安心地寫下作品,為貧弱的中國文藝界增添寶貴的活力和光輝。
(原刊一九四七年八月十五日《文藝春秋》第五卷第二期)
艾蕪的最後衝刺
我有幸給老友艾蕪編了他一生中最後一個文集,因而比較清楚地了解他在生命的最後階段,如何堅持寫作,作最後的衝刺。
艾蕪一生勤奮寫作,即使在他最後幾年,帶著起搏器住院治療的時候,也不放過點滴的休息時間,不是看書,就是寫字,寫回信,寫預約的文稿,寫讀書筆記,寫隨想雜感。後來,到了病情惡化的時候,也仍然不顧體力衰竭,屏息握管,艱難地寫下幾個字、幾十個字或上百個字,直到停止了呼吸。
一九九一年,他還能坐在醫院的寫字台旁,看一些書,寫一些短稿,那年夏天,我為上海文藝出版社編一本《文化老人話人生》的書,約他寫一篇短文,他就在醫院裏寫了《我是這樣對付老年的》。他對生命進入老年,將要畫上句號的事,十分平靜,既聽其自然,又積極爭取自由地活動。
艾蕪負病在床,經年累月,看了不少天花板和牆壁。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但是他不浪費時間,而在被迫閑看中,勤奮思索。他說,在看天花板和牆壁時,第一眼看了本來的形跡,是汙點就是汙點;但是看得久了,汙點變了,有的像軍人的臉,有的像小孩的頭。事實上,這第一眼的反映是真實的,後來的反映則是幻象。而這兩種反映,有真實有幻象,正是搞創作的人所不可缺少的。特別是幻化,實質上就是“創造”。他說:“藝術就是利用這一再現,這一創造,進行文藝的創作的。”
在住院治療的後期,艾蕪憑著他頑強的寫作意誌,鼓足勇氣,十分艱難地寫下了關於驗證《詩經》的讀書體會。在兩千多年前的《詩經》裏,有不少古字,就像化石一樣,要尋找它隱藏得很深的本義,已是十分困難。艾蕪在住院的最後一些日子裏,卻留下了不少紙片,寫的是《詩經》內某些古字的詮釋。有些僅僅五十字左右,有些僅僅十多個字,也有僅寫“胡逝我梁”四個字,什麼也沒有再寫的。有些已經寫出的,句子還不全,意思還沒有充分發揮。所有這些,說明他在住院的最後一段時期,如何頑強而艱難地與疾病作鬥爭——堅持寫作,作最後衝刺。這些文字,有的雖然隻有片言隻字,字體歪歪扭扭,語意不全,但所有這些,都是他畢生艱苦奮鬥實踐經驗的結晶,是留給我們極其寶貴的文學遺產。
(原刊一九九四年七月二十三日上海《新民晚報·夜光杯》)
悼念許壽裳先生
台北二月十九日電:台灣大學許壽裳教授,十八日夜在台北和平東路青田街六號寓所遭凶殺,右頰右頸被柴刀砍中四刀,慘不忍睹。
本市二月二十一日訊:本市文藝界學術界人士,昨天均以沉痛的心情,哀悼許壽裳先生的受難。昨天自晨至晚,許氏在滬友好的寓所電話頻傳,互詢壽裳先生遇害詳情。蔡元培先生的長子蔡無忌,準備在上海為這位善良不幸的老者舉行追悼會。
《大公報》二月二十五日駐台灣記者嚴慶澍通訊:三十七年二月二十二日,殺害許壽裳教授的凶手高萬伡被捕,贓物亦經找出。凶手當場招認。這件駭人聽聞的血案至此真相大白,距離慘案發生三天半。
許壽裳先生,字季弗,籍貫紹興山陰,享年六十六歲。一九〇二年初秋,考取浙江省官費學額派往日本東京留學,初入弘文學院,後入東京高師。一九〇八年,與魯迅、錢玄同等八人,共學於章太炎先生。返國後擔任浙江兩級師範學堂教務長。民元臨時政府成立,應蔡元培先生邀,入教育部任職,後因揭發當時教育當局的乖謬措施而被免職。一九二六年春,因學生反段祺瑞政府事件而被通緝。同年八月,離平南下,入中山大學執教。嗣後又在上海、南京等地任教,並擔任江西教育廳長、中央研究院文書處主任等職。抗戰以後,初到西安任教於西南聯大,後在重慶時任職考試院考選委員。勝利以後,隨考試院複員抵京。三十五年六月,赴台主持編譯館。台灣“二二八”事變後,轉入台大擔任文學係主任迄今。
許壽裳先生的遺著有:《章炳麟》、《亡友魯迅印象記》、《中國文字學》、《曆代考試製度述要》、《周官研究》、《傳記研究》等。零篇著作有《懷亡友魯迅》、《懷舊》、《魯迅的生活》、《回憶魯迅》、《關於“弟兄”》、《魯迅的民族性研究》、《民元前的魯迅先生序》、《魯迅詩集序》、《魯迅的幾封信》、《魯迅遊戲文章》、《蔡孑民生活》、《青年期的讀書》等篇。
當台灣主持編譯館務時期,未及一年,在許先生的擘畫下,所譯的西文名著,已有《莪默詩譯》(波斯·莪默)、《我的學校生活》(舊俄·亞克沙科夫)、《鳥與獸》(英·哈德生)、《四季隨筆》(英·吉辛)等書。對台灣研究方麵,又計劃編譯《過去日人在台灣之科學活動及其成績》、《台灣昆蟲誌》、《高山族語言集成》、《台灣先史時代之研究》、《台灣民俗研究》、《台灣通誌》、《台灣府縣誌藝文誌索引》、《小琉球漫誌》等書,且已分聘專家,著手譯述;複編《光複文庫》,第一期書目中有《台灣三百年史》、《劉銘傳與台灣》、《中國通史論》、《中國發明史略》、《三民主義淺說》、《魯迅及其阿Q正傳》等;且自為“文庫”寫就《怎樣學習國語和國文》一書,以期有助於台胞的語文學習。
許壽裳先生為人忠厚,和藹可親,且終身清苦,身無長物。每晚七八時入睡,晨三四時起閱書寫作,絕少交際,埋頭研究。遇難時家中現款僅存千餘元,於此也可見淡泊生活的一斑了。
本社謹代表本刊的一萬二千位直接讀者,向這位仁厚而勤奮的文化工作者致哀,並禱祝他的為人和治學的精神永遠不死!
(原刊一九四八年三月十五日《文藝春秋》第六卷第三期)
刃鋒畫展
在文藝界的朋友之中,大家知道刃鋒兄是一位木刻作家,但看了這次展覽會以後卻使我們知道作者同時也是一位國畫家,而且是一位西洋畫家。
從這次大新畫節展覽的作品上看,我們覺得有以下幾種不同凡俗而值得注意的特點:
第一,就全部題材上說,作者是采用社會下層人物為主題。例如木刻中的《為了生存》、《告地獄》、《賣兒》,國畫中的《小販》、《鳳陽花鼓》、《鞋匠》、《流動的織工們》,素描中的《瞎孩子》、《紡工》、《山家》等等。這種藝術創作傾向無疑是開創了曆來畫家們所沒走的新的路徑,這是一種可喜的現象。
第二,就作品的構圖上說,作者對於人物的解剖,理解得非常深刻,從而使他以速寫為基礎而完成各項任務。並特有力而明朗,毫無多餘的筆墨,創造的人物看來更是栩栩如生。正由於作者對於人物解剖的理解力的深刻,所以能使作者完成了第三種特點。那就是表現手法的多麵性,同一題材,作者可以用木刻的刀,憑墨水或五彩以至油畫的筆恰到好處地表現出來,作者並非隻致力於“專”,同時也做到“博”,像這樣的努力和成績也是一般畫家所不可同日而語的。
(原刊一九四八年四月二十一日上海《申報·文學》)
沉痛悼念茅盾先生
得韻琴同誌信,說茅盾先生於二月二十日因患肺氣腫住了醫院。去年他也住過醫院,後來就出院了。我想這一次,也會很快就能出院的。不料到了三月二十八日早晨,突然聽到他病逝的廣播。這真是晴天霹靂,使我震驚,感到萬分悲痛,我噙著淚花,久久沉浸於三十五年前的回憶中。